活人墓裏熱鬧非凡,覃柒坐在桌前,一杯接一杯的喝着水。雖然她的身體是稻草人,平日裏感覺不到口渴,但脖子上的龍鱗,需要不停的從她的身體裏汲水,為了保證龍鱗有足夠的水滋養,她不得不一天喝下幾十杯。
覃柒喝完水,從懷中掏出裝滿海水的瓶子,皺着眉頭細細端詳。她覺得很奇怪,那個拿着長笛,穿着披風的男子,到底是什麽樣的人,又為什麽要送她這麽一瓶東西。送她東西的人,十有*知道她的真實身份,而且既然送出這東西,定然是有目的。但此後已經過了好幾日,那個拿長笛的人都沒有再出現,他莫名其妙送這種東西,難不成只是為了吓一吓人?覃柒想着想着,便覺得頭痛,扶額撐在桌上。
皇甫執正倚在高臺上一張狐裘墊鋪滿的長椅上,同金老板打嗑,他是個有魔力的人,可以三句話同陌生人熟絡起來,并且很容易得到對方的信任。金老板向來話少,同皇甫執聊天的時候,竟然可以互相打趣。
兩人話音中斷時,皇甫執瞥見端坐在下面的覃柒,面容緊蹙,看起來心事重重,他眼睛盯着覃柒手裏的瓶子,忍不住猜測。金老板朝皇甫執目光的方向看去,心領神會地笑道,“皇甫公子難道不知道,覃姑娘和雲公子的關系?”
皇甫執用自己多餘的那只手指,不停的磨蹭狐裘上柔軟的皮毛,道,“看起來很像主仆啊。”他嘴上這麽說,心裏一點也不這麽認為。覃柒是他見過的,比大小姐還要有氣勢的女人,一點奴性也沒有,甚至比很多男人還要自立自強。
金老板轉了轉右大拇指上的玉扳指,道,“所以,你知道她是雲公子的人?”
皇甫執反應過來金老板的意思,滿臉邪笑道,“覃姑娘只屬于她自己,而且,看起來,雲公子好像并不把覃姑娘放在眼裏。”
金老板饒有興致的昂頭,道,“哦?”
皇甫執道,“雲初這樣的人,連看一眼他的刀都要發怒,若覃姑娘是他的人,我豈不是同她說句話就要被打死。”
金老板道,“所以,你是喜歡覃姑娘?”
皇甫執笑着搖了搖頭,“其實金老板心裏知道,我這樣的人,就喜歡小鳥依人的女人,不喜歡要強的女人。”
金老板攤了攤手,一副随便你的樣子,道,“覃姑娘确實是個漂亮的女孩。”
皇甫執看着覃柒,笑道,“确實漂亮。”
黃昏的最後一抹餘晖消失,大廳裏的客人幾乎散盡。覃柒眼睜睜看着雲初拿着那把玄青色的刀出了門,他的臉色幾乎都變成了玄青色。覃柒突然想跟着他,想知道他在做什麽。
大多人讨厭夜晚,喜歡暖洋洋的太陽,可殺手喜歡黑夜,只有這天然的黑色屏障,才能給他們帶來安全感。
所以,做殺手是件悲傷的事。沒有人能理解,他們躲在角落裏匍匐時的心情,像蝼蟻一樣活着的人,其實最期待陽光。
夜空碧慘,星辰下裏沒有一絲風,世界陷入死寂。由遠及近的駝鈴“叮叮當當”,劃破夜空。來自遠方的旅客,周旋在沙漠。
青銅門從前門到後堂,從側房邊的一棵老樹,到院落中心的一口枯井,全部挂着白绫,極盡刺目的白,襯得夜晚無比寂寞。青銅門的旗幟很高,遠遠望去,擺動的半只鷹,像在同所有人招手,又像是送別每一個靠近他的人。世界上有太多人,想把這面旗易主,只有雲初想把它砍倒,并且期望它永遠不會再次豎立。
青銅門出離的安靜,安靜中透着詭異,比狂風暴雨前的寂靜還要令人膽顫。所有的房間都沒有點燈,就好像這裏是廢棄了很久的房落,不見生人。
雲初輕松的從一個房頂跳到另一個房頂,動作輕盈的像一只匍匐在危險中的敏銳的貓。
覃柒一直跟在雲初身後,她的動作更加輕盈,更加小心。覃柒用力時,總覺得身體很笨重,于是輕聲罵了一句,“文吉這個蠢貨。”她一旦有不順心的事情,就會想起來文吉,然後會忍不住罵他兩聲,解解氣也是好的。
雲初經過大廳時,蕭索的房間裏擺放着尉離尋的屍體,一個看起來憔悴不堪的老人無力的坐在扶椅上,覃柒看到本該繼續前行的雲初,停頓了片刻腳步。他的表情還是那麽冷靜,好像面前的一切死亡和悲傷,和他沒有一點關系。白布下躺着的屍體,本該是鮮活的生命,死在了他的刀下,扶椅上孤涼的老人,本該享受天倫之樂,卻因為他失去了愛子。聽起來那麽殘忍的事情,甚至換不到雲初眼中一抹難過。
倘若覃柒知道雲初的過往,了解他的仇恨,或許就不會覺得他此刻的神情有什麽不妥。
雲初繼續向前走,身體幾乎和夜色混為一體,好在覃柒有一雙與人類不同的眼睛,她能将夜幕下的一切看得像白日般明亮。所以,她更加清楚的看見,一個藍色衣服的女孩,不遠不近的跟在雲初的身後。她的輕功很高,就連覃柒也捕捉不到她發出的聲音,以雲初這凡人的耳力,根本不可能注意到她的存在。
女孩像一只巨大的蝴蝶,在空中翻飛,若不是覃柒親眼看見,誰又能相信,有人能将輕功用的比最美的舞蹈還要美。
這女孩的輕功已經到了巅峰,那麽輕柔的動作,比起人類,她更像是一只鬼魅,幾乎能用飄來形容她的姿态。
覃柒第一反應便是要保護雲初,她沒有絲毫遲疑,悄無聲息的繞到藍衣女子的身後,幻出一把匕首,抵住她的腰,輕聲道,“你是誰?”
藍衣愣了愣,有些驚訝,她從小便是以追蹤為生,這還是第一次被人跟蹤。她知道身後的人是誰,這麽冷靜又溫柔的聲音,是屬于覃柒的。
藍衣親眼看見過覃柒奪下雲初的刀,她知道覃柒的動作很快,她沒有把握能閃身逃過覃柒的匕首,所以一時并不敢妄動。
覃柒道,“我不殺人,但也不能讓你害雲初。”
藍衣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以為自己是要刺殺雲初,要把自己交給雲初。
雖然是誤會,但她不能解釋,教主曾經千叮咛萬囑咐,即便是死,也不能讓雲初知道,斑翎教派人跟着他。
藍衣一時有些慌亂,她絕對不能讓雲初看到自己,因為落到雲初手裏,除了自盡,她便無路可選。殺手最重要的使命感,在藍衣身上體現的淋漓盡致。
情急之下,她只好掀起手邊的一塊瓦片,丢到地上。制造混亂,是她能想到的唯一辦法。
她知道雲初的武功,也知道覃柒的武功,她相信兩人能輕易脫身。
雖然地面上堆滿沙土,仍舊阻止不了夜空中清脆的一聲“啪嗒”。
覃柒驚駭,想制止已經來不及。
聲音傳得不遠,不足以吵醒沉睡的人,也并沒有讓青銅門沸騰起來。但傷心的夜晚,總有傷心的人睡不着,清醒的人,只要不是聾子,總會好奇聲音的來源。
雲初聽到聲音的一瞬間,他對面房間的房門便吱呀一聲打開,一個粉紅色的群角露了出來,雲初來不及躲避,身影暴露無遺,女孩厲聲呵斥,“誰?”
雲初不慌不忙的從房頂下跳了下來,飛身離開。
伴着女孩的厲斥,一群帶刀守衛沖了出來,女孩道,“有刺客,還不追。”
覃柒顧不得再管藍衣,忙飛身去追雲初。
一行人騎着馬,追到大漠,覃柒一直在身後跟着。
雲初一直在逃,還時不時回身望身後的追兵,覃柒覺得雲初很傻,這種時刻,一般人除了死命往前跑,根本顧不得其它,他竟然還頻頻回頭。
眼見着遠離青銅門,雲初竟然主動停下腳步,背對着追兵站立不動。
這個世界上,能讓雲初低頭的人不多,能讓他屈服的事情也很少,對他來說,就算是死,也不可能在青銅門的追捕下,像喪家犬一樣逃跑。他只是想将這些人引出來,暗暗殺掉,免得把事情鬧大,影響義父的計劃。
粉衣女子坐在馬上,以一種蔑視的眼神望着雲初,她的眼睛有光,似乎可以照見世界上一切陰暗的地方。內心秘密越多的人,越是怕同這樣的眼睛對視。
女孩很漂亮,即便是不施粉黛,也足夠令所有女人黯然失色。女孩的皮膚很白,臉頰粉嫩,幾乎和江南女子一樣水潤,讓人不敢相信,她竟然是在大漠裏長大。女孩手上帶着一串紅色的手鏈,手鏈上垂着長長的流蘇。
女孩揮着手中的馬鞭,在地上抽出一條深深的痕跡,怒道,“你膽子還真是大,竟然敢夜闖青銅門。”
雲初并未理會,眼睛盯着天邊的月亮。
又是一鞭落下,不同的是,這一鞭直朝雲初的臉上而來。
雲初不慌不忙的伸手,一把握住呼嘯的鞭,手心留下了一道的紅色印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