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做了一個夢。夢中有墨青色的屋瓦,寬敞的庭院和幽香片片的荷塘,滿園旖旎,一片靜谧。荷塘畔的垂柳搖動着腰肢,似是溫柔的呼喚着我。我不由自主的邁開腳步,朝那片垂柳走去。微風徐徐,帶來陣陣菡萏花香。柳枝輕輕被一只修長而白皙的手撩開,從樹後緩緩走出一人。那人着一身素白長衫,眉毛泛起柔柔的漣漪,星子般璀璨的眼眸含着淡淡的憂傷,嘴角卻微微上揚,似正對我笑着。我只覺心跳驟停,無法言語。眼前的景象卻突然旋轉起來,那人身影也越發模糊,随之消失不見。一陣鑽心的痛向全身襲來,痛的我無法呼吸。仿佛會随時窒息一般,我拼命地用力喘息着,額上的冷汗滑下,全身早已濕透。
下一秒,我的雙眼猛然睜開。
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略微沙啞卻帶着毫不掩蓋的歡悅與激動,一雙手已握上了我的肩頭。
“盈兒,盈兒,你醒了!”
我迷迷糊糊,無力的轉頭望去,卻難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眼前之人竟是娘親!
我驚訝的揉了揉眼,以為自己仍身在夢中。身旁的娘親又喚了我一聲,我這才如夢初醒。
我,竟然回來了!
娘親見我醒來,趕緊讓繡菱告知爹爹。她擡手用帕子拭了拭臉上的淚水,慢慢将我從榻上扶起,在我身後塞了幾個軟墊,才拿起旁邊盆中的熱帕子輕輕幫我擦拭着額上脖間的冷汗。
“娘,我睡了多久?”許是太久沒說話,聲音啞的很。
娘親又拭了拭眼角的淚,才道:“盈兒,你可吓死我們了。你這樣昏昏沉沉已有十日了,任我們怎麽喚都喚不醒。請了好些郎中過來,都瞧不出原因,都說你是中了邪術……要不是仙師,我和你爹爹真不知該如何是好啊……”說着,又低頭哭了起來。
沒想到自己竟昏睡了這麽久。我握住娘親的手,心底發澀:“女兒不孝,這些日子害爹娘擔心了……”
娘親撫着我的手,将我額上的碎發別到耳邊,問我是否還覺得哪裏不适。我安慰她說自己已經沒事了,讓她不要擔心。她又抽泣了幾下,才慢慢平息下來。
我這才想起娘親之前的話,好奇問道:“娘親,你剛剛說……仙師?”
娘親點了點頭:“是啊,你爹找了好多人來看,都沒法子。後來聽說松蘭山的仙師法力高超,便帶了人去請,好容易才請了來。沒想到,這仙師還真是有兩下子。”
我心下了然。這時門外傳來匆匆的腳步聲,人還未進門,渾厚的聲音便先傳入耳中。
“盈兒,你可醒了!”
姜紹快步跨入房中,見女兒正虛弱的倚在床側,三步并作兩步,來到榻前,欣喜若狂:“太好了,太好了!我的盈兒終于醒了!”雙手合十,朝天拜了拜,“多謝祖宗庇佑,讓我的寶貝女兒逢兇化吉!”
打從我記事以來,從未見過爹爹如此激動。幾日不見,他竟似老了幾歲,兩鬓平添了許多白發,一股酸澀不由湧上心頭:“爹爹,都是女兒不好,讓您擔心了。”
爹爹拉過我的手,輕拍着我的手背:“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秀菱也在一旁不停抹淚,抽泣道:“小姐,你可醒了。你不知道,這幾日老爺夫人可都急壞了……”
終于又能見到爹娘和秀菱,我心下說不出的歡喜。幾人又把我仔細看了看,繼又哭笑了一陣,在确認我确實沒事之後才放下心來。
這時,我才發現門內不遠處還站着個英朗少年,負者手看向這邊。看他約莫不過十七八歲的模樣,頭戴銀冠,劍眉星目,面容疏淡,下巴微微揚起,全身上下透着一股子的驕傲。少年着一身青色長衫,身後背着一把通體發着幽光的寶劍,楚楚谡谡,好不潇灑。
那人見我望向他,對我輕輕點了下頭。
爹爹這才發現将客人晾在了一邊,忙轉頭朝那少年抱歉的拱了拱手,又對我道:“盈兒,這位便是從松蘭山請來的仙師大人。多虧了仙師大人,你才不至于……”話未說完,竟又要掉眼淚。
我微有詫異,心道這仙師竟如此年輕。但一想到修道之人,大都長生不老,或許那副模樣只是哄人的,實際是個百歲的老仙翁也說不定。不敢怠慢,忙朝那少年點頭致謝,恭聲道:“秋盈多謝仙師大人的救命之恩。”
那少年臉上仍沒有什麽表情,只是淡淡開口道:“在下并非什麽仙師,只是随師父修道而已,姑娘不必如此稱呼。”聲音和那張臉一樣,冷冰冰的。
他繼又補充道:“我叫雲玄。姑娘直呼我名字即好。”
我朝他點了點頭,心想直呼高人名諱實在有些不妥,便露出個不太自然的笑,道:“是,雲玄……仙師。”
沒想到,仙師竟朝我翻了個白眼,似乎懶得糾正我。他轉身看向一旁的爹爹,徐徐道:“姜小姐命中有此一劫,乃是因中了幻術。”
“幻術?”屋內幾人頓時都驚呼了一聲。
“正是。”雲玄肯定道。
娘親一聽此話,焦急道:“那現在盈兒身上的幻術可已解了?對身體可還有影響?”
雲玄扭頭望向我,仍是一副淡漠的樣子,盯了我一會,才開口說道:“下此幻術之人術法修為極高,我也只能靠師父所傳的清心訣化解七分,至于留在姑娘體內的殘餘,還要看姑娘自己的造化。只是這幻術若不能解除,姑娘恐怕……”
他話音未落,屋內人頓時亂作一團,急的手足無措,爹爹更是扯着雲玄的袖子求他指條活路,還說不行就請他師父親自出山。而娘親和秀菱則又拿起帕子掩面,繼續抽泣起來。
雲玄似乎是被這混亂的場面吵得有些不耐煩,他用力将爹爹手中的袖子扯了出來,眉梢輕挑,揚聲道:“師父肯定是請不到了,他老人家不久前便得道升仙了。”
“得道升仙?!難道說……”爹爹頓時老淚縱橫。
雲玄無奈的整了整快被扯爛的袖子,輕嘆口氣,道:“其實,辦法也不是沒有。”
衆人一聽此話,頓時噤聲,齊刷刷的朝他投向殷切的眼神,個個屏住了呼吸。
雲玄又擡眼望向我,說:“這辦法嘛……一半看運氣,另一半則要看姜姑娘自己的造化了。”
姜紹是個急性子,最受不了別人說話斷斷續續,不一口氣說完。要不是看在雲玄是個法力高超的仙師,而且之前還救過自己的女兒,此時恐怕早就一個凳子扔了過去。但畢竟是關乎女兒的性命,姜紹也只能暫且忍耐,陪着笑恭聲問道:“還請仙師指點。”
雲玄向一旁踱了幾步,轉身從袖袋中拿出一面鏡子。這鏡子金銅為框,八個棱均鑲有七彩寶石,鏡面如水,在他手中熠熠生光,一看就是個稀世珍寶。
衆人看得此等寶貝,皆是一陣驚嘆,随之便聽雲玄悠悠說道:“要解這幻術,需姜姑娘同我借此八棱寶鏡再回幻境一趟,找到那下幻術之人,取回姑娘留在幻境中的三魄,才能破解。”
我見他說的如此輕松,想來他必有十成把握,想都未想便信誓旦旦的答應道:“沒問題!那就勞煩雲玄仙師再陪我回去一趟。”
爹娘和秀菱也附和道:“是啊是啊,快去快回,早把那三魄找回來,咱們就放心了。”
雲玄朝我們幾人翻了個白眼,輕哼一聲。心道,果然一群凡夫俗子,想事情都如此簡單,嘴上卻說:“你們先別答應的太快。”他懶懶的擡起一只手,用手指頭指了指我,不緊不慢的說道:“雖靠此寶鏡和我的法術重回幻境不是難事,但姜小姐畢竟是肉體凡胎,之前又失了三魄,不能在幻境中待的太久。如若在幻境中遇到什麽意外不能及時出來,小姐這僅存的三魂四魄,恐怕也難保。”
衆人一聽此言,之前剛剛燃起的希望頓時被澆滅,都耷拉了腦袋,嘆氣的嘆氣,哭鼻子的繼續哭鼻子。
雲玄顯然已經沒了耐心,将手中寶鏡收入袖袋,轉身就朝門外走去。爹爹正欲挽留,卻見雲玄邁到門口的腳步頓了頓,背對着我們揮了揮手,道:“你們早做決定。這幾日姜小姐先好生休息,我過幾日再來。”言罷,人已消失在門外。
之後便是一陣激烈的争論。爹爹堅持要我再回幻境一趟,畢竟有仙師在旁,還是有很大的把握。娘親卻堅決不肯,說如果我要是為此搭上了性命,自己定拿根繩子在爹爹面前吊死。秀菱則在一旁不停地抽泣,口中還嗚嗚的喊着要是我不在了,她可怎麽辦。
我被吵得心煩意亂,腦袋都要炸開。終于忍不住,大喊了一聲:“別吵了!”
屋裏頓時一片安靜,幾人都不約而同的望向我,眼神中充滿了擔憂。
我幹咳了兩聲,朝爹娘投去一個讓他們安心的眼神,開口道:“爹娘別擔心,既然仙師說了破解之法,那他必定是很有把握的。更何況此次若不是仙師法力高深,女兒此刻必定仍身處險境。女兒決定了,還是和仙師再回幻境一趟,畢竟只有這個法子,才能徹底化解女兒身上的幻術。”我又抱住娘親,靠在娘親懷裏撒嬌:“女兒知道爹娘擔心,但還請二老放心,有仙師在,女兒定安然無恙的回來。再說,女兒還指着賴在爹娘身邊一輩子呢,怎麽舍得就這樣離開?”
娘親溫柔的撫着我的背,輕輕拍着,仍止不住抽泣。爹爹則嗔了一聲,道:“說的什麽混話,你也及笄了,爹還要張羅着給你找個如意郎君呢。”
沒想到爹爹突然轉移話題,我的臉唰的一下紅了,低頭埋在娘的胸口,嬌嗔道“娘,你看爹,這時候還拿我打趣。”
娘親瞪了一眼身旁的爹爹,對我溫聲道:“不理他,咱盈兒的夫君定要自己挑。”
“娘……”我紅着耳根扭捏道。秀菱則在一旁破涕為笑。
自那日後,爹娘每天都來屋裏陪我待上好一陣子,陪我說說話,囑咐我好好調養身子。秀菱則從早到晚忙內忙外,生怕一點沒有照顧好,我又暈死了過去。而我則每日除了按時喝藥,吃飯睡覺,無聊的都快結了繭子。爹娘又因我少了三魄,怕我身子弱,不讓我随便出門,好像我現在弱到風一吹就刮走了似的。我也怕他們擔心,便耐着性子待在屋裏随便看看書,寫寫字。
偶爾想起那次莫名其妙的幻境之行,遇見的那個人,和醒來前做的那個夢,嘴角便不禁微微勾起。心下對那人更加好奇起來,不知道他是真實存在的,還只是幻境中的人?也不知道我在他面前突然間消失,他會不會被吓到?想到這裏,自己竟咯咯偷笑起來。如果下次和仙師回去還能再見到他,一定要當面好好感謝他一番,畢竟在那裏,他是唯一一個幫助過我的人。想起他原要送我的那套衣裙,心下便不覺有些可惜,我是真心喜歡,只可惜都沒來得及試上一試,便回來了。
我雙肘支着窗檐,兩手托腮,望着窗外風和日暄、杏花豔豔,仿佛還能微微嗅到從那人身上傳來的淡淡幽香,望到那雙如星子般璀璨的雙眸。
就這樣懶散的過了幾日,我早已恢複的七七八八。
一日,我靠在塌旁,一邊吃着秀菱從市集買來的酸梅脯,一邊翻着現下最流行的《鬼妖怪談》,正津津有味的看到仙狐和書生的愛情故事時,門外突然傳來秀菱的喊聲。
“小姐,小姐!那個冷面仙師來了!”
我正聚精會神,被她突來的喊聲吓了一跳,一個不留神,酸梅脯卡到了喉嚨,不停的咳了起來。
秀菱急忙跑過來,狠命的捶着我的背,着急叫道:“小姐,快!快吐出來!”
我被她捶地整個人都快散了架,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急忙用手拉住她的胳膊:“別……別捶了!我總有一天不是被你吓死,就是被你給捶死!”
秀菱不好意思的嘿嘿笑了幾聲,突然想起自己來的目的,急忙又說道:“小姐快拾掇一下吧,上次那個冷面仙師又來了,老爺讓我叫你出去呢。”
我哦了一聲,将那話本子往榻上一丢,讓秀菱幫我簡單挽了個髻,換了身衣服便和秀菱往正廳走去。
來到正廳,正望見爹娘與雲玄在吃茶聊天。我朝雲玄福了福身,雲玄也颔首回禮。娘親便讓我在她身旁坐下。秀菱給我倒了茶,在我身旁站定。
雲玄慢悠悠的喝了口茶,将茶杯放到一旁,掃了我們幾人一眼,問道:“不知各位可想好了?”
爹爹忙道:“想好了,想好了。就勞煩仙師大人再帶小女回去一趟吧。”
雲玄仍是一張石頭臉,淡淡道:“既想好了,那就走吧。”
衆人不約而同的啊了一聲,看向雲玄。爹爹忙問:“現在就走?”
雲玄拍了拍袍子上的灰,起身道:“不走還等吃了飯再走啊?”
衆人急忙起身,爹爹讓秀菱趕緊帶我回屋收拾一下,請雲玄再喝幾盞茶稍等片刻。
雲玄這才複又坐下,淡淡道:“那請小姐抓緊時間。”
我急忙拉着秀菱風一般的跑回屋裏。心想此刻自己必定就是那話本子中描述的——風一般的女子吧。
回到屋裏,秀菱一邊幫我收拾着包袱,一邊嘀咕:“那仙師可真是個急性子,話沒說兩句就急着走。而且那脾氣也太臭了,哪裏像什麽仙風道骨的仙人啊!看他對老爺夫人還有小姐的态度,我的氣就不打一處來!我看他就是自恃清高,覺得自己小有道行,就有多了不起了呢!”
我嘴裏嚼了塊酸梅脯,将剩下的和之前丢在榻上的話本子一起遞給秀菱,讓她收拾到包袱裏。看着她仍在嘀嘀咕咕,便嘆了口氣道:“哎,誰讓人家是仙師呢。也不知道是誰之前覺得人家甚是好看,還心心念念不忘呢。”
秀菱的臉唰的一下紅到耳根,猛然直起腰,轉頭對我道:“小姐,你……哼!真是的,人家還不是替你打抱不平,你卻取笑起人家。”
我看着秀菱憤然的小模樣,頓時心裏有得逞的勝利感,嘿嘿笑了幾聲,搖了搖秀菱的胳膊,笑道:“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我還不是覺得此次離開,下次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再見到爹娘和你……”
秀菱之前的小氣焰頓時熄滅,像被霜打了的茄子,蔫蔫道:“小姐你快別這麽說,又招人哭……”
我急忙道:“呸呸,就當我什麽都沒說。”用手又拉過秀菱的手,“我不在這段時間,你一定替我照顧好爹娘,讓他們不要擔心。”
秀菱低着臉點了點頭,又不住抽泣起來。我連忙安慰了幾句,兩人又說了一會話,才拿着包袱朝屋外走去。
雲玄見我倆回來,起身整了整衣袍,朝姜紹和姜夫人拱了拱手,道:“那我就先帶姜小姐回松蘭山,那裏靈氣最旺,有助于施法。等尋回小姐的三魄,我便送小姐回府。”
爹娘忙起身向雲玄道謝,走過來抱着我邊囑咐邊掉眼淚。秀菱也在一旁嗚嗚咽咽。一想到又要與家人別離,我心下也萬分難過,眼淚也不自覺的往外冒。
此時雲玄的聲音卻不合時宜的再次傳來:“又不是生離死別,幹嘛搞得這樣戚戚焉焉的?”
秀菱扭頭瞪了他一眼。我這才抹了抹眼淚,不舍的跟爹娘和秀菱道了別,随雲玄踏上去松蘭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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