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天空挂着笑着的月——弦月,滿天的星是它永恒的點綴,在這度朔山上看它們,更靜谧、更璀璨、更深遠,可今夜,在桃花樹下卻沒有看到那個日日數它們的桃妖。
其實她剛才正一顆一顆地數着,可因為那笑的緣故,她今夜不自覺的被那彎玄月吸引,它在笑,可那笑不像那只鬼,也不似重明鳥,琢磨了好半晌,她才找到一個最為貼切的詞——冷笑。
冷冷地笑,沒有任何溫度,不是歡喜,而是嘲笑。
看厭了,她閉眼,那彎月卻依然在她眼中,揮之不去。
她望向水中,還是那彎月,随着微微起伏的水流蕩漾着,似是笑出了聲,可那笑聲卻也不似那只鬼的笑聲。
她跳下桃枝,從桃樹底下挖了六壇桃花釀,聽他們說桃花釀香醇爽口,聞之欲飲,飲之欲再飲,再飲定會醉,有助眠滋養、解愁忘憂之效。她每年都喝,卻跟喝水沒有異同,只是喝過後便會很快入睡。
她從西邊的樹底下挖來桃花釀,要去東邊的鬼門進地府,獨自走着那一段由西到東的路,她走得很快,心緒都在她抱着的那六壇桃花釀上。只有今天,每年的三月四,神們的話才會多些。
來到鬼門外,神荼和郁壘像往年一樣接過桃妖手上的酒,一齊越過鬼門,踏進地府,彼岸盛開,忘川不息,一切如舊。西王母和她的三只青鳥也到了,食案已經擺好,桃妖坐到西王母的對面,左邊依次是孟小小和神荼,閻王對着孟小小,郁壘正對着神荼,重明鳥和三只青鳥栖息在一處,都沒有幻化出人形,從桃妖進來到入座,重明鳥都沒有看桃妖一眼,他不太高興,因為桃妖的不聽勸阻。
沒有多餘的話,壇開,酒香四溢,桃紅色的酒從壇中出,倒入透明的水晶盞中,仰頭,入口,吞咽,酒入腸。
一盞接着一盞,漸入微醺狀态,桃妖看到閻王久久望着孟小小,孟小小眸光閃閃,欲看又止,臉頰早已緋紅;神荼唱起了每年今日必唱的《采薇》:采薇采薇,微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靡室靡家……采薇采薇,微亦柔止。曰歸曰歸,心亦憂止……豈敢定居,一月三捷……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不斷地吟唱,粗犷、渾厚的聲線唱出了無盡的哀傷、悲涼,空洞的眼眸中,不知看到的是何種別樣的景致。
郁壘随着神荼吟唱低聲哼着,一盞接着一盞,不曾停頓。
桃妖喝着,沒有醉,她的眼中腦中滿是那只鬼的笑,喝得越多,笑得越是清晰,她會不自覺地笑笑,再接着飲。
在這冷清的近乎死寂的地獄聽着那絕望的曲調,悲從心中蔓延,啃食着身體的每一處,似是被千萬只蟲咬着,噬人心骨的化不開解不掉的無望。看着這般神情的桃妖,倏然的,西王母竟從無望的絕地中平白的生出了些希望,于是不知是她真的醉了,還是當他們醉了,她自言自語的呢喃着:“你很久沒笑過了。還是我很小的時候你對我笑過。你笑着對我說‘其實做一個普通的神會更快樂。‘可我沒有聽你的勸告,一直努力修習靈力,最終接掌了昆侖山,成了西王母。多少年了,我竟是忘了,無喜無悲無情無欲的過着,只有每年的今日喝一點兒用你的花瓣釀成的酒才發現我還是我自己……小仙成了西王母,小仙為什麽要成西王母呢?……“
是的,桃妖是一只老妖,老不死的老妖,神的壽命長至幾千上萬年,而她這只妖卻不知道活了多少年,她看着人生老病死,看着神魔争鬥不休,看着滄海成了桑田,可這度朔山上,桃花依舊開,太陽仍舊東升西落。
桃妖仍舊笑着,并沒有因為西王母一番離奇的話而驚詫而生出點兒旁的情緒,“我很久以前就會笑?為何我自己不曾記得?”
西王母接着又喝了一盞,良久,沒有聽到她的回答,只聽得見神荼和郁壘在淺淺吟唱着:……我心傷悲,莫知我哀……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你曾說看多了,想多了,經歷多了,從天真無邪到多愁善感,像你這樣的死不了的必将走向沒有盡頭的無悲無喜,你願傾萬年才開一次的桃花換幾千年的天真無邪、多愁善感,哪怕天真無邪太過短暫,多愁善感太過難忍,你也不願度過永遠沒有生氣的無喜無悲。”真是醉了!西王母笑出了聲,不然,她怎會說這麽些胡話,擾亂這些年特意為桃妖營造出的平靜,可西王母在這一瞬又釋然了,這無悲無喜的平靜本就不是桃妖所要的,桃妖要的無非就是他的平安。他的傷,應該快好了吧!
桃妖竟又抿了抿嘴,噗嗤一聲笑出了聲,道:“西王母你醉了。”仿若剛才西王母的那番話與她無關。
西王母仰頭,滿滿的一盞桃花釀盡數流進她的口中,她知道此酒有忘憂之效,索性她現在還有憂愁可忘,“可是,我知道,你怕無喜無悲,你更怕不能忘卻……可是,既然你已經選擇了忘卻,又為何要再次選擇這條路。”
“是怕不能忘卻?”桃妖看着那緋紅的桃花釀,似有無盡的悲傷從心頭蔓延開來,傾盡整樹桃花,無果的代價,換幾千年的天真無邪、多愁善感,有液體從眼角溢出,她低頭,讓它生根地下。
“你很久很久以前笑着對我說,‘不要因為也許會改變,就不肯說那句美麗的誓言,不要因為也許會分離,就不敢求一次傾心的相遇。‘可後來,你又笑着說,’情深不壽,相見不如相忘‘”西王母半低着頭,露出了一個苦澀的笑,“無喜無悲固然可怕,但你再也承受不了那般的痛了,傾盡一樹桃花,結果如何,你比我更清楚!”
等她再度擡頭,西王母已去,神荼和郁壘早已醉得倒在地上酣睡起來,遠方,她看到閻王抱着孟小小離去,重明鳥已化為人形坐在角落幽幽地看着她。她準備起身,卻發現頭暈乎的厲害,全身軟綿綿的,根本起不來,于是用手撐着食案,才顫顫巍巍地站起,眼前是旋轉不停的地面,她邁開步子,輕一腳重一腳地走着,才走了幾步,她倒在地上,她沒醉,她倒地是因為她知道如果她倒了,重明鳥會背着她回去,如果她不倒,她就只能自己走回去,她不想自己走,僅此而已。她知道在重明鳥面前示弱很有用。
果然,重明鳥一邊生氣地嘟囔着:又喝不出味道,還一個勁兒地喝,真不知道有什麽好喝的,死沉死沉的,倒在這,讓哪只鬼吃了你就好!一邊輕手輕腳地将她扶起,背在自己背上。一上背,桃妖就死死地圈住重明鳥的脖子,生怕他會将她丢在地上。
重明鳥在她的枝頭呆了上萬年,她成就了西王母,成就了閻王和孟小小,成就了千千萬萬人的生生世世,甚至成就了他,可卻唯獨不知道該如何成就她自己!
“如果在度朔山呆膩了咱們就去別的地方呆着,總之不許你一個擅自行動就是了。你這麽聰明的妖,不是沒有喜怒哀樂,只是沒有什麽事物能讓你有情緒罷了,你也不是嘗不到酸甜苦辣,只是你無須那些酸甜苦辣,你只需日月精華,甘泉雨露。看吧,你這只老妖,都是自作孽。睡睡覺,看看鬼,說說話,沒什麽不好。什麽無喜無悲,我每日就活得挺自在快樂的,雖然我沒有表情。但你以前不是說,有很多的表情并非發自內心,只是用來供他妖觀賞的嗎?看吧,你這是老妖,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如果……如果你喜歡笑,我以後就陪着你笑,喜怒哀樂的表情我都會的,我可教你……西王母說的在理,你……”重明鳥在桃妖的耳邊絮絮叨叨的沒完沒了。
桃妖一直聽着,只覺得耳邊嗡嗡嗡響個不停。重明鳥當然知道,這度朔山離不開,走不掉,她的畫地為牢,不管是為了誰,總之,她如果孟小小沒有同意她絕不會自己離開。
是夜,又恢複了死寂。
初曉,重明鳥再度開嗓,桃妖醒,衆鬼歸,日出,光芒萬丈,照耀着整座度朔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