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狗一妖對視着,本無甚瓜葛,自然也就無甚糾葛。桃妖見鹄蒼一直吠着,是欺她聽不懂狗語罷了,她也自顧自地說了起來:“本桃大妖從度朔山辛辛苦苦地趕到此地,竟遇上你這一只有眼不識泰山的只知道叫的狗,真是讓本妖掃興,索性本妖不食狗肉,不然吃了你也好飽了一頓,不過你也放心,本妖還不屑殺你一只狗,殺了你白白的增了我的罪孽,本妖雖罪孽不太深重,無故加你一樁我也是極不情願的。今日你叼了這蛋,也算是與之有緣,待他日他被孵出來了,你也就好生待他,怎個好生法呢?……這個嘛,我也不甚了解,再說了狗的世界我一個桃妖怎麽摻和的進去呀!……”
桃妖終是說得口幹舌燥,可鹄蒼還是盯着她哀嚎着,索性桃妖也閉了嘴,開始回瞪。
桃妖當然不示弱,你喜歡瞪眼,我陪你瞪眼就是了,這還不容易。于是一狗一妖,開始比瞪眼,一個恨不得将眼珠子瞪出來,一個閑散随意完全發揮了死魚眼的強大優勢,兩刻鐘後,就在鹄蒼快要把眼珠子瞪出來時,它終是敗下陣來,嚎了兩聲,閉上眼,蔫蔫地趴在地上,再不看桃妖一眼。
桃妖蹲在它的旁邊,低頭,見它還是沒有睜眼,道:“眼睛受不了了吧,你輸就輸在和我比什麽瞪眼,明知道我是死魚眼,死了也閉不了。再者,比瞪眼就瞪眼吧,又沒規定一定要瞪大眼睛,守了沒有規定的規則,認真了他人沒有當回事的認真,愚蠢的輸了。記住了,以後啊,要真和我比,比你在行的,可以比嗅覺啊,狗的鼻子不是很靈嗎,可以比啃骨頭啊,我可不喜歡啃……蛋在裏頭吧,你喜歡他?”
鹄蒼沒有理她,舔了舔老婦人的手,又自顧自趴着。
桃妖再度發揮了自言自語的本事,繼續道:“我看你是只好狗,才跟你說這麽多話的。這蛋啊,裏頭不是別的,是個人,長大了比閻王還要好看。你不信?我桃妖可從不說謊的,當然,可能狗的眼光和桃的眼光不一樣。”
暮□□臨,屋內只聽得到老婦人微弱的呼吸聲。
“她快死了。”桃妖用平靜無波的聲調陳述着事實,清冷的聲音更突顯此刻的悲戚。鹄蒼像是聽懂了桃妖的話,戚戚地看着老婦人,又乞求地盯着桃妖,讨好似的一晃一晃地搖着尾巴。
“……可如果……如果遇到孤兒寡母的,賞他們口飯吃,讓他們能等到想等的人。”恍惚間,桃妖突然憶起了臨行前神荼的話。
“你不想她死?”桃妖問道。
鹄蒼狠狠地搖了搖尾巴,淚水一下子流了出來。
桃妖思忖了一番,她害人自當是不可的,加深罪孽可是不好,救人一命倒也無不可。
去了竈房,舀了桶水,割破了手指,僅僅只讓自己流了一滴血就抹平了傷口。也不能說她吝啬,那一滴血倘若就那麽給老婦人喝了,老婦人成仙了可不就是惹了麻煩。用水稀釋,一日飲兩碗,喝個兩三日自然藥到病除生龍活虎重返青春延年益壽的。
喝了藥的老婦人,總算睡了個囫囵覺,第二日醒來就看到可憐兮兮的鹄蒼,又看到了蜷縮在木榻上的桃妖。鹄蒼見老婦人下了床,激動地站了起來,一個勁地往她身上蹭,那條尾巴死命地搖。
老婦人見桃妖一襲桃色紗裙,烏黑的發絲随意的散着,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卻有着不容侵犯的肅穆。桃妖懶懶地睜眼,漆黑的眼眸如一潭無底的深水要把人活活吞進一般。這是遇到了神仙呀!老婦人想。連忙跪了下來,連連磕頭,口裏念叨着:“感謝神靈保佑,感謝神靈保佑!”
如果說桃妖是只倨傲的妖怪,那可是錯怪了她,她在度朔山的那些年對每只鬼都算是格外顯得有禮數的,只是大家會兒都怕她唠叨而有意無意地避着她罷了,見老婦人行如此大禮感謝她,雖然于她來說很是受用,也連連将其攙扶了起來,“我可不是神靈。”她沒有說謊。
老婦人顫顫巍巍地握住桃妖的手,道:“大夫都說媛娘這病已無藥可救,今日自覺已是大好,怎不是仙子你的施救呢?”
“我并非仙子。”桃妖說的還是實話,“喚我桃妖即可。”
喚媛娘的老婦人雖已大好,但畢竟大病初愈,且幾日未曾進食,身子大虛,還需靜養幾日。桃妖将其攙扶到床上,給她喂了碗藥,便又去了躺竈房。抓了把少得可憐的粟,放進鍋裏,準備煮鍋清粥。
煮粥都不會?怎麽可能,桃妖會的。
這麽養了三日,媛娘已是康複。又開始了往日賣酒的營生。
至于那蛋已經被媛娘好好地供着了,裹着厚厚的被子,下面日夜不停地燒着炭火,跟母雞孵蛋的原理一模一樣,就差把它房子肚子下捂着了。
桃妖那厮閑來無事,懶洋洋地坐在酒肆的櫃臺前,收個錢,找個錢,尋個熱鬧。
媛娘一邊熱情地招呼着客人,一邊不時瞅瞅桃妖,她可不想桃妖累着,見她自顧靠着,心下也是歡喜。
街道上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是與地府完全不同的一番景象,充滿生氣與活力,他們有的露出牙齒在大笑,有的抿了唇淺淺地笑,有的擡起下巴一臉的高傲,有的眉頭緊蹙愁容難掩,也有面無表情的,可那眼神裏絕不是死寂。那些孩子燦爛地笑、大聲地哭、滿頭大汗地玩耍……為何他們能夠如此?而地府裏的鬼卻不能,甚至仙也不能。
這就是左皓所要的父母?兄弟姐妹?妻兒?朋友?
自此,媛娘這家酒肆就多了個女夥計,店裏的生意也好了不少,前來買酒的男人越發的多了,女人也有不少,都是抱着好奇的心裏,前來看看這酒肆的新夥計到底有何魅力勾了那麽多的男人前來買酒,看後倒是放下心來,長着一對死魚眼的連笑都不會的女夥計,沒有半分讨喜之處,唯一不同之處是,不管你是錦衣華服的大富人家還是粗布麻衣的貧窮百姓,她都謙虛有禮,不薄對誰半分。或許在更多人的內心深處,得到公平的待遇,才是他們真正想要的,因為一旦被阿谀奉承包圍,便會希望找回真我;如果生命中處處遭受冷眼嘲笑,便會憧憬得到禮遇。
這是後話。
酒肆裏的客人正熱火朝天的談論着泗水城裏發生的趣事,一堆人在一塊兒話多,喝了酒的一堆人話更多。
“你們不知道,宮裏頭出大事了,有個宮女懷了國君的孩子……”話還未說完,就被別人搶了。
“咱們的國君本就生性風流,這哪裏是什麽大事!”另一個人不屑一顧。
“這次可不同!”他警惕的往前後左右地瞧了瞧,才輕聲地對其他幾個人說,“那個宮女啊,生的不是別的,居然生了蛋!”
“蛋!”他們驚訝地發出聲音,齊齊地看向說話那人,一同發出了自己意見。只一青衫老頭,繼續喝着酒,吃着下酒的果子。
“人怎麽可能生出蛋!”
“老七你是喝多了吧?”
“不可能!”
見大家如此,說話的那人便得意了幾分,揚了眉,繼續道:“你們可別不信,這事啊,千真萬确,那生蛋的宮女都已經承認了此事,被關押着呢?”
其餘幾人紛紛睜大眼睛,異口同聲道:“那蛋呢?”
那人拿起石碗,慢慢地的喝着酒,神态甚是惬意,仿若剛才一個勁兒說大事的人不是他一般。
一個人不耐地道:“老子最讨厭說話說一半!要說就說,不說就不說,給老子個痛快!”
青衫老頭摸了摸自己的胡須道:“诶,老三,看你這性子急的,咱就是聽着故事,別人的事別人自己都不在意,我們這些個看客何必認真呢,前些日子老華的兒媳婦跟人跑了又回來了,老華和他兒子都能接受,一家人又過得其樂融融的,你就發誓再不見他兒媳,真不知道你是生哪門子的氣,着哪門子的急,別人的事,咱們喝着小酒就着花生行着酒令就當聽了樂子,笑談便好!”
只聽見啪的一聲響,筷子從手中重重地落下,那人大着嗓門,道:“笑談!笑談!生了個蛋怎麽能笑談!如果給扔掉了,豈不是白白地死了個孩子!再說,老子就是不願跟那不守婦道的人見面怎麽了,老華可是我的老兄弟,我就是替他不值!”
“行了行了!不是想要知道那蛋怎了嗎?”他神神秘秘的頓了頓,說道,“聽說啊,被扔到河裏去了。”
“河裏?這陣子沒有聽說誰在河裏發現了蛋呀?”
“許是早已流到海裏頭去喽!”
“定是沉到河底了。老子這就去撈它一撈!”說撈就撈,只見他馬上起了身,跨起步子就要走。
“慢!”青衫老頭,拉了他的長袖,阻他前去,道:“指不定被狗叼了去,被誰給正孵着呢!”
聽到這裏,正在找客人酒錢的媛娘神色一滞,連帶拿着刀幣的手也輕微晃蕩了一下,刀幣險的掉到了地上。
桃妖靠在櫃臺上,心裏想着,人說話果然不一樣,比她有深度多了!
那被喚作老三的,半信半疑地看着青衫老頭,半晌後,像是信了青衫老頭的話,道:“看來養只狗也不錯,老子以後也要養一只!”又似想到了什麽,朝老七問道:“那生蛋的宮女現在如何?”
老七露出一副很是悲怆的表情,道:“生了蛋,生了異類,還有什麽好下場,當然是被當做妖怪,被各種酷刑折磨喽,聽說啊,三日後就要施以火刑!”
“妖怪!”老三又暴跳如雷地站了起來,大聲嚷道,”怎不說國君也是妖怪!要是妖怪又怎會輕易給關押了?生個蛋就成妖怪了,怎不說她是神仙?那二郎神還長着三只眼,那哪吒懷了三年才生出來呢?怎不說他們是妖怪了?咱們的祖先後稷不就是他娘姜原踩了巨人的遺跡才懷了他,那時候以為不詳,棄了他,牛馬飛禽都護着他,這才又将抱回養大,如果當時姜原真将他給扔了,哪裏還會有我們的周。現在,一個婦道人家,為我們的國君生兒育女,最後竟是這樣的結果,老子真替她不值!火刑?三日後,老子定要将她救了回來!”
桃妖心裏暗道:“真是熱血少年!”偷偷地擡眼,想仔細瞅瞅他的長相,一個滿臉胡腮的五官粗犷的老頭!果然相由心生!但,還是說他是熱血老頭合适。她還不習慣把老臉說成是少年,哪怕她不知道大他多少歲。
青衫老頭神秘的笑了笑,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樣,用着不緊不慢的語氣道:“怕是不需要你出手了。”
那目光似是不經意間在桃妖身上一瞥,轉瞬即逝,未曾有人發現,除了桃妖。
逗留了不久後,他們一行五人,喝的微醺,終是走了。
待沒有客人的時候,媛娘在桃妖的耳邊似是不經意地說了句:“咱們的那枚蛋會不會就是國君的?”
桃妖點了點頭,道:“你們的國君真的會将那個宮女施以火刑?”
“那是自然,”媛娘道,“生了異類,又怎會留她!”她卻完全忽略了桃妖所說的将自己置之徐國之外的“你們”二字。
桃妖心裏一沉,眸光暗淡,思量着,如果真的讓左皓的爹殺了他的娘,那該如何是好?不但沒了娘疼,還會生出對爹的怨恨。
媛娘想着自己的鹄蒼居然叼來的是國君的蛋,心裏不免驚慌,而旁邊神仙般的桃妖顯然事先已是知曉,又鎮定了不少。一定不能讓別人知道蛋在她這裏,不然危矣!“我們把他孵出來,自己養着?!”她不曾意識到自己已經将桃妖當成了自己人。
“那你不就成了明目張膽地搶你們國君的孩子?”
媛娘眸光一滞,頭還是高高地擡着,卻是失了幾分顏色。是國君的孩子,誰能跟國君搶,誰又能搶得過國君?可是萬一他還沒被孵出來就已經結束了生命?她明明是可以救他的,反正沒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