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初雖然已經答應過自己,也在神劍山莊的廢墟前答應過從未見面的父母,絕不會再殺人,但這一刻,他決意背棄諾言。
他清醒過來,如今自己一味的仁慈,只是從一個殘忍的極端到了另一個看似善良卻更加殘忍的極端。他不能再讓關心自己的人和自己關心的人,受到一絲傷害。
雲初将昏迷的顧顏夕放在地上,拔刀而起。
他看着帝甲,一言不發。
覃柒看着雲初的眼睛,他一貫冷漠的眼神裏,有着飓風。雲初像死神一樣站在陽光下,他手裏的刀,就是他的全世界,刀刃上帶着風燃着火,不僅要傷了別人,更會傷了自己。
覃柒心裏微微一震,有些難言的苦澀湧上心頭。
帝甲看着雲初的眼睛,突然感覺到一絲涼意,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拿着斧頭的手青筋暴起,微微發抖。他這才知道,原來一個人的眼神,真的能殺人。
兩方對峙時,雲初從來不會主動迎敵,他習慣性等待對方出手或者逃跑之後,才拔刀。這不僅僅是習慣,還是一個高手對待弱者的态度。然而這一次,他在帝甲沖上來之前,自己先迎了上去。
鮮血紛紛揚揚飄蕩在空氣中,腥臭惡心,覃柒有一絲暈眩,她的大腦中一瞬擠進很多東西,千絲萬縷糾纏在一起,最終卻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麽。
覃柒思緒回歸現實時,雲初的刀已經□□了帝甲的胸膛,周圍橫七豎八躺着很多屍體。
雲初的臉上有血,手上也有血。他穿着玄青色的衣服,看不出有沒有血跡。但覃柒心知,他的身上,一定布滿了鮮紅色。
這種重複了無數次,雲初早已見多了的畫面,突然讓他覺得非常陌生,就好像自己已經離開了江湖幾十年。
雲初将刀拔了出來,帝甲終于支撐不住,倒在地上。
雲初抱着顧顏夕,從覃柒身邊匆匆走過,走進了房內。
覃柒轉身,被頭頂微斜的陽光刺痛了雙眼,不得不微微閉眸。
她眯着眼睛走進房內,雲初正将手壓在顧顏夕的傷口上,希望止住她的血。
雲初眼中的殺氣和戾氣消失無蹤,沒有焦急,沒有悲傷,沒有一絲情緒。這樣的雲初,和覃柒初見的雲初,幾乎一模一樣。
覃柒無奈勸道,“你先出去吧,我有辦法救她。”
雲初擡眸,眼中只剩下茫然。
他看着覃柒的眼睛,便覺得安心。她是這個世界上,他唯一信任的人。他知道覃柒這麽說,就一定能做到。
雲初從床邊走開,将位置讓給了覃柒。
覃柒走過去,扶起顧顏夕。
雲初站在原地,覃柒擡頭,靜默的看着他。
他知道她的意思,只好提步離開。
雲初走到陽光下,慢慢坐在房外的巨石上,将刀抱在懷中,盯着地上橫七豎八的屍體,滿目悲涼。
讓他覺得內疚的,不是因為顧顏夕為了自己受傷,而是他在顧顏夕已經倒地的瞬間,心裏出現的第一感覺竟然是慶幸,慶幸覃柒沒有受到傷害。他知道,即便時光倒流,讓他再選一次,他還是會救覃柒。
雲初想了很多,他掉下懸崖之所以能活着,純粹是一場意外。他又突然想到覃柒莫名複原的傷,想起自己掉下來時感受到的力道,不得不改變思路想,就算他活着不是意外,但對正常人而言,即便看見他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也不會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樣的情況下,他很不明白,葛寒秋為什麽執意要分散人力,來懸崖下尋屍。而且以帝甲的話來看,葛寒秋這樣做的目的,自然不是為了要好生安葬他,只是為了覃柒。
也就是說,葛寒秋不只是要覃柒死,他是要覃柒身上一個東西。
覃柒身上到底有什麽東西,值得葛寒秋如此大費周折?
……
覃柒看着顧顏夕,心裏百感交集。
她總是覺得,事情沒有那麽簡單,即便顧顏夕為了雲初身受重傷,她仍舊不再相信她。她幾乎可以斷定,顧顏夕的輕功絕對不低,那麽她當時所說的迷路摔傷便十成是在撒謊。
她更不能理解的是,如果顧顏夕真的想要害他們,一開始為什麽又要救雲初,适才又為了雲初擋刀。
覃柒靜靜的看着顧顏夕,緊緊握着拳頭,她看着她傷口上,血液不停地流下來。覃柒聽得見,生命流逝的聲音。
突然,覃柒的腦海中,出現雲初暴戾的樣子。
她考慮半晌,終是擒出兩指,聚氣于指尖,将真氣彙入顧顏夕的額頭。
半柱香之後,顧顏夕醒轉過來。
她失血過多,雖然沒有了生命危險,仍舊很虛弱,想坐起來只是徒勞。
覃柒面無表情的将她扶起,拿着枕頭放在她的背上,讓她靠在牆上。
顧顏夕聲音微弱道,“雲初,他沒事吧?”
覃柒搬了凳子在她旁邊坐了下來,聲音淡淡道,“沒事。”
顧顏夕這才舒了一口氣,道,“那便好。”
兩人沉默了許久,覃柒替顧顏夕攢了攢衣領,面色沒有一絲波瀾,直言不諱道,“顧姑娘,我有個問題想請教請教你。”
顧顏夕見覃柒如此嚴肅,怔了怔,點頭道,“覃姑娘但說無妨。”
覃柒道,“顧姑娘會武功嗎?”
顧顏夕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覃柒,冷靜的沒有一絲破綻,表現的十分恬靜,細聲細語道,“覃姑娘怎麽會這麽問?”
覃柒道,“剛才,我看到你好像會輕功。”
顧顏夕臉色由白轉紅再轉白,臉上雖然挂着笑,卻未及眼底,半晌道,“顧姑娘真是說笑了,恐是情況危急,你看花了眼吧?”
覃柒還要開口,顧顏夕劇烈咳嗽起來。
房外,雲初聽到房內的聲音,驚訝道,“顧姑娘醒了?”
覃柒面容複雜的看着顧顏夕,偏頭對着房門道,“醒了。”
雲初推門而入,迎上欲出門的覃柒。
覃柒看了雲初一眼,不知該說什麽,只好提步,擦着他的肩膀走了出去。
雲初站在門檻前,未走上前去,只靜立在原地。他感覺到自己懸着的心,終于放了下來。
顧顏夕看到雲初進來,慌亂一掃而空,情不自禁咧開嘴,對他笑了笑。
雲初醞釀許久道,“多謝顧姑娘相救,你好好休息吧。”
雲初走出來,看到覃柒蹲在水桶邊,清洗手上的血污。
他來到覃柒身邊,道,“你沒有受傷吧。”
“沒有。”覃柒說這兩個字的時候,并沒有擡頭,雲初看不到她的表情,也聽不出她的語氣有何變化。但他能微微感覺到,她似乎有心事。
雲初道,“你為了救顧姑娘,消耗了不少內力吧?”
“沒有。”
雲初徹底沉默了。
覃柒洗完了手,仍舊蹲在水桶邊,她能從水中看到雲初的倒影,蒼白的臉,瘦弱不堪。
覃柒沒有等到雲初開口,只好繼續道,“雲初。”
雲初輕輕“嗯”了一聲。
覃柒看向雲初,道,“我不相信顧顏夕。”
雲初沒有表現出驚訝或者其它的情緒,只是繼續淡淡“嗯”了一聲。
覃柒道,“我看到她在林中點了火,又留下圖騰,我覺得她有問題。”
雲初一如既往死人一般的表情。
覃柒想了想,爾後不可置信道,“你早就發現了?你早就知道她騙了你?”
雲初點了點頭,道,“從義父将她送到我身邊的時候,我就知道。”
覃柒很不能理解道,“那你為什麽裝作不知道?”
雲初道,“以義父的性格,對他沒有用的人,結局都是死。”
覃柒還是一副不解的模樣。
雲初繼續道,“她應該就是藍衣,是斑翎教秘密訓練的殺手,輕功舉世無雙。從我第一天獨闖江湖,義父就讓她跟在我身後。身後無時無刻跟着這樣一個大活人,我怎麽會不知道。我本來想殺了她,後來想到,她死了,義父自然會派別的人來監視我,又有什麽意義,之後便幹脆一直假裝不知道她存在。這些年來,她其實一直和我形影不離,就像我的影子。不僅如此,還多次對我出手相助。”
覃柒驚訝的時候,喜歡擡一只眉毛,這個動作,在她是龍的時候便喜歡做,雲初很喜歡她這個表情,每當覃柒這個樣子,雲初心裏便開始樂。
覃柒道,“你不怕她傷害你?”
雲初若有所思的想了想,道,“沒有想過。只是,怕她傷害你。”
覃柒垂下頭,許久,皺眉低語道,“你為什麽從來沒有告訴過我?”
雲初怔了怔,看着覃柒身後飛揚的發帶,輕啓薄唇道,“對不起。”
覃柒搖了搖頭,道,“你沒有對不起我。”她說這句話,是真心實意地,因為比起她自己欺騙雲初的事情,這件事根本就不值一提。
每個人都有一個角落,只屬于自己。
覃柒幾乎忍耐不住,想告訴雲初自己的身份。因為雲初在變老,她卻永遠年輕。
她還擔心,總有一天,蒼冥會來找自己。到時候,她該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