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夢幻般的濃霧将天地相連。
扯不開,拉不碎的白霧将荒漠中的小樹林包裹,這片雜樹叢生的小樹林被彌漫天地的霧氣滋潤的透透的,就連地上的沙土也濕潤的仿佛能攥出水來。
霧氣中的每棵樹渾身上下濕淋淋粘嗒嗒的,安靜的濃霧悄悄在葉片上彙成小水滴,葉片終于承載不了水分的重量,低下頭将一滴滴的水珠滑落到下方牛皮帳篷上,發出輕輕的啪嗒啪嗒的聲音。
滴水聲就如同春天的小雨,量小,水細,聲輕,因而顯得格外溫柔。
牛皮帳篷還開着一個的小小的四方窗,牛皮卷簾被一根細繩穿着一枚銅錢系起,從裏面隐約透着火光和嘩嘩的水聲。
縷縷白絲绡的霧氣,想偷偷從小小的窗口內溜進去一窺春光,結果小窗裏卻往外傳出來一股股的熱氣,将伺機探頭的霧氣擊散,消失于無形。
葉剪秋正在沐浴。
他站在浴桶裏正往頭發上澆水,顯然這個浴桶太小了,準确的說更像一個超大號的水桶。但是他好在瘦小,蹲下去水也能到達胸口,還是可以洗個痛痛快快的熱水澡。
這裏是農場,條件艱苦,能洗上澡已經是很奢侈了。
農場靠着流沙河,滔滔不絕的河水讓人眼饞。
為了解決用水,朝歌扛着鐵鍁來到了流沙河邊。他身後遠遠的跟着一幫農民工,這些工人懼怕河裏的黑虎魚,均不敢上前,遠遠的就停下了腳步觀望。
只有朝歌藝高人膽大,他獨自一人走到河邊下鍁挖渠引水。果然,朝歌身後的水面無聲無息的翻起了水花,一條黑影若隐若現。魚未現,鳍先行,水面被一排黑色尖刀狀的魚鳍層層劃開,非常引人注目。
人們在遠處驚呼,焦急地大聲提醒,但是朝歌不為所動仍低頭幹活,當衆人心急火燎之時,這條如鱷魚般醜陋的大魚從水中一躍而起直撲朝歌,那鋒利的牙齒陰森森的閃着寒光,在衆人驚惶失措的呼喊聲中,朝歌舉起鐵鍁将這條黑虎魚狠狠拍落到了水裏,那黑虎魚翻着花白的肚皮在河面上飄了很久……這可是一條成年的黑虎魚呀,足足有幾百斤重量!就那麽被朝歌一下子給拍暈了!
朝歌一拍成名。
雖然他年少,但是現在農場裏上上下下的對他均言聽計從,包括那些從山上派下來的囚犯。這些囚犯發配者有之,流放者有之,貶谪者更是有之,且多是窮兇極惡之徒,他們面目兇惡,渾身自帶煞氣,披頭散發戴着沉重的鐐铐站成一排在樹林裏等候發落。
佃戶村的王老漢更是戰戰兢兢,老天爺呀,他怎麽敢指揮這些人幹活喲,只怕往前面站站都要吓的尿褲子!沒辦法,一大家子眼睜睜看着他呢!最後王老漢喝了一斤白酒後才壯了膽,趁着腦子有些迷乎,他恭敬地上前行禮:“壯士,勞煩今日搬卸磚頭,該壘牆,蓋房,砌豬圈了……。”
最後幾個字細如蚊讷。王老漢幾十年都沒有這麽溫柔的說過話了,最近的一次好像是洞房花燭時。
“嗯!”
也不知道是誰冷冷地應了一句,王老漢立刻退下,消失的無影無蹤。
因為是承包制,王老漢沒用一個外人,家裏老人婦女小孩全部都來到了農場,連狗和牲畜全都牽來了,總之,能幹活的不能幹活的都過來了,白天王家人在地裏幹活,晚上一大家子都住在農場的大帳篷裏。肥水不流外人田,這積極性真的是提高了。
而朝歌引來流沙河水後,則領着一幫人一口氣在地裏挖了三個排列在一起的大沙坑。
沙坑很快就挖好了,朝歌不知道從哪裏又找來了縫制好的寬大厚實的牛皮,分別墊在三個沙坑底部,然後引水入坑。
第一個坑入水後,靜止的河水很快就沉澱下來,上下兩界沙水分明,但是雜質很多,落葉,枯草,魚骨碎鱗,還有很多亂七八糟的污物。
于是朝歌拿出一條長長的粗皮管子,将皮管子一頭用圓柱形的瓷狀物塞進去,将管口撐的像魚兒張着的大嘴。當然,這個圓柱體的瓷狀物是一個白瓷杯制成的,去掉底部,磨掉把手,就成了兩頭通透的圓桶,這個東西塞到軟軟的皮管口,可以避免管口變形。
皮管口被撐開後,又找來細紗繃布包住管口,捆緊做成過濾網。
朝歌将捆綁過濾網的皮管放進第一個水池,就跳到二號沙坑。
他拉起皮管子的尾端,對準管口鼓着腮幫子開始運用內力往外吸水,吸出第一口水後,朝歌不敢放松,更是加大力氣往外吸。很快,水流加速了,更多的水源源不斷的順着管子流淌,他這才小心地放開皮管子,飛快地從坑底跳出來。
二號坑很快就積滿了水。
雖然第二個水坑裏的水看起來已經很幹淨了,但是無奈的朝歌還得再拿一條同樣炮制好的皮管子,開始将二號坑裏的水再吸到三號坑裏再次過濾一遍。
等到三號坑終于裝滿了幹淨的清水後,工作才算完成。他興奮地去向葉剪秋表功,葉剪秋也非常高興,連說了三個好字:“好好好!你快燒水去,我要洗澡!”
朝歌雙眼冒火,鼻孔噴氣,狀如牛魔王。敢情他費了老鼻子勁弄幹淨的一池水不是用來做飯的,也不是用來澆地的!而是先給這個小祖宗洗澡用的!
盡管朝歌恨不得伸出手一把掐斷葉剪秋那細細的脖子,但是他強咬銀牙板着臉去給葉剪秋燒水去了。
不就是毀個菜園子嘛!就像欠了一輩子似的!朝歌覺得上輩子他肯定偷吃過葉剪秋家三畝西紅柿,這輩子讨債鬼追來了!掏把力氣對朝歌來說不算什麽,他最頭疼那動不動就掉金豆豆的人!
自打葉剪秋來到農場,就向朝歌提出了很多條件。他要幹五天休息兩天,還要什麽工資,還要每天洗澡,還要單人宿舍,還要住在風景優美小鳥啾啾的小樹林裏,還要一個通風良好,屬于自己的一個衛生間……
矯情!為什麽在大哥面前的葉剪秋溫順能幹,任勞任怨的像頭黃牛,可他朝歌面前的葉剪秋卻這麽矯情?
沒有理會肺都要氣炸的朝歌,葉剪秋仍低頭扳着手指還在想着什麽。朝歌終于忍不住“騰”的伸手抓住他的……肩膀。
葉剪秋吃驚的擡起了頭,朝歌強擠一絲笑容道:“農忙時咱們都不休息,農閑時可以放長假;等農場賺錢了最後結算工錢,定不會少你一文;吃喝住行農場全包;這裏的馬随便騎,衣服随便穿;夥食上我吃什麽你吃什麽,決不搞特殊;洗澡可以有;單身宿舍可以有;個人衛生間也可以有……”
葉剪秋看着朝歌那張幾乎猙獰的笑臉,想了想,也對。
農忙的時候是沒有時間休息,等農閑的時候可以度個長假。工錢嘛等農場賺錢了才說也不遲,說不定分紅不少,他可是大股東,入的可是技術股!農場全包吃喝住行,看起來倒也不錯,只要不和那些令人頭皮發麻的囚犯們擠在一起就可以。畢竟可以洗澡,可以住單間,可以有獨立的衛生間,安居才能樂業,這還求什麽呢?
朝歌做的很不錯了,其實他也不是太講究的,為人民服務嘛!那就上班吧!
結果……
“朝歌!!”
葉剪秋的咆哮聲在樹林裏回蕩,驚起林中一群飛鳥。
正在幹活的朝歌将鋤頭一扔,捂着耳朵就跑!
什麽單人宿舍啊,這分明是一個大倉庫好不好?!
葉剪秋看着樹林下面的大牛皮帳篷欲哭無淚,裏面放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農具,種子,肥料,飼料,糧食,碳石,炊具,調料,馬鞍,馬蹬,水桶,扁擔……角落裏還有一雙葉剪秋曾經給朝歌做的一雙皮靴子!準錯不了!上面滿是李氏紮的小洞孔!還臭哄哄的!
還有兩只羊!這兩只渾身黝黑的盤角大山羊被拴在帳篷裏準備當夥食備用,非常無辜的啃着地上的樹葉,拉了一地的膻味十足的黑球球……
所謂單獨的衛生間,就是在這個牛皮帳篷後面,簡單的用鐵鍁在沙地上刨了個大長坑,上面随便扔了兩塊墊腳的青磚,周四用塊牛皮一圍就完事兒!而且青磚扔的極不走心,一塊前一塊後,死朝歌!你解手都是劈叉式的啊!
葉剪秋仰天哀嘆一聲。
上了當的葉剪秋死活不肯在洗澡的問題上被糊弄了,他親自設計圖紙,什麽地方挖坑,如何防止滲水,如何利用做皮筏子的原理制皮管子,如何利用虹吸式引水入坑……
朝歌趴在葉剪秋身邊看着對方寫寫畫畫很專心,最後他吃驚地道:“這樣就能用上幹淨的水嗎?”
“對。”
“那就不用喝泥水了?”
“當然,你想得結石病啊?”
朝歌開心的去幹活了,很努力也很投入,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成品後的清水第一次使用竟是被葉剪秋洗澡去了!
熱水燒開前,葉剪秋迫不及待的指揮朝歌找一個浴桶,朝歌板着臉來到拴馬的地方,将正在吃草的馬推到一邊,不理會馬噴氣的鼻孔比他還大,毫不猶豫地将盛滿草料的大木桶子倒個底朝天,然後往地上随便磕了磕就拎回去交差了。
正在洗澡的葉剪秋覺得帳篷內的味道有些不對勁,他擡起胳膊聞了聞自己身上,沒有什麽特別的啊?為什麽總聞到一股騾馬草糞的味道?
帳篷中央生了一大堆碳火,晚上不僅除濕而且暖和。
山羊被他牽到拴馬的地方去了,種子播種完畢後的口袋一一疊起來備用,炊具和糧食調料單獨放在一角,飼料和家具放置另一處,就連朝歌的靴子也扔到他懷裏了,帳篷內終于收拾的幹幹淨淨,所有的東西都分門別類的歸整完畢。
看着一塵不染的寬大帳篷,心裏舒服了很多。
那正在燃燒的炭火旁邊,正是他自己精心鋪好的“榻榻米”。
松軟的沙地上鋪着一個草墊子,草墊子上又鋪了一個毛氈子,毛氈子上又鋪了一個厚墊子,厚墊子上又鋪了一個棉單子,棉子上放了一個薄被子……總而言之,這是一個葉剪秋非常喜歡的小窩子!
床頭那天藍色方格的大枕頭邊,還擺了一盆花開正豔的蟹爪蘭,那蟹爪蘭用小木棍撐着足足二尺多高,一朵朵桃紅色的鮮花從上傾瀉而下,吐露着細細的花蕊,一室芬芳。
葉剪秋沐浴完畢後,就換上自己的睡袍。
這是一件非常輕軟的和式白色綢料睡袍,睡袍裹身通身無扣,只靠腰間一帶束起。下擺垂到小腿處,兩個袖子寬大卻并不長,只到小臂處,寬松又方便。衣袍上面的圖案是若隐若現的片片白色暗紋柳葉,在忽明忽暗的光線下,就如同一把把銀光閃閃的的柳葉飛刀。
這個睡袍是他最奢侈的一件衣服,當初李氏做好時,還不停地誇:“小秋很适合白色,穿上去定如一位高潔的書香子弟。”
葉剪秋笑,他是做不來什麽儒雅文人的,這個世界書生的禮儀繁複,而且讀書人咬文嚼字皆是文章,只怕他會被生生累死,還是開開心心的做一個小農場主吧。
想起離別時司徒瑾那張疲憊的臉,終究還是沒有放心,去農場前悄悄去了署衙看了他一眼。
司徒瑾正領着軍士們訓練,寬闊的校場上,只見司徒瑾擲出自己的長刀,“嗖”的一聲飛刀入峭,刀身顫抖着高高嵌在石頭壘成的牆壁上,司徒瑾飛身上去,單手持刀一口氣做了上百個單臂引體向上,引起一片叫好聲!
司徒瑾又訓練軍士們三位一體上牆術,軍士們三人一組配合敏捷,你蹲我踩,躍牆互拉,速度飛快地跳過高高的圍牆……這些年輕的軍士,朝氣蓬勃的臉如同紅高梁,身軀結實的如同黑土地,每一位都是守衛家園的勇士。
而雙手負後,一臉嚴肅正踱來踱去,大聲訓練軍士們的司徒瑾,則是他葉剪秋心目中的英雄!
葉剪秋看了很久,最終沒有打擾悄悄離去。他明白,在有些領域自己無法和他并肩戰鬥,那就各自分工,各顯其能吧!将來那軍功章上也會有他的一半……
葉剪秋輕輕系上白綢腰帶,穿上夾腳的人字皮托鞋,啪嗒啪嗒就來到自己的榻榻米前,将長發攏到前方,靜靜地烤着一頭濕漉漉的長發。
真是三千煩惱絲。
姑姑曾經說過,她年輕的時候,女孩子們擁有一頭長頭發可是很值錢的,一頭長發可以換很多東西,傳的最邪乎的是,聽說有人曾用長發換了一輛自行車,在那個年代自行車可是三大件之一呀,價格不菲。雖然姑姑沒有見過真的有人換了輛自行車,但是仍留着長發準備換東西。姑姑說,她就用一條黑亮的辮子換過幾斤麥芽糖,弟弟喜歡吃甜的。
可惜,當時他年紀小,聽姑姑講這些事的時候注意力只集中在麥芽糖上,現在想起來,那個愛吃糖的弟弟,是他的父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