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子小,這力道卻真是不小,海福愣是一屁股跌在地上,摔得生疼。
他也是上了年紀的人,又傷過身的,這劇烈的疼痛之下,腦子就有些發懵,待緩了緩醒過神來,看見夏司廉滿臉紅紫還沾着血跡,卻小心翼翼地将珈以護在身後,猛就想起來這個膽大包天的小人兒是誰。
那瞬間,他腦子裏冒出個無比清晰的念頭。
想到最近又靠着花言巧語得了楊太後的歡心,恨不得将他踩死在腳底下的曹吉,那念頭就像是剛冒了頭的種子瞧見了水,立時便紮了根發了芽。
楊太後最近與娘家緩和了些,可私底下卻還記着大哥早些年對她置之不理的仇,話裏話外,非但沒有聯合娘家籠絡盛平帝的意思,反倒因此更恨盛平帝。
可只要盛平帝不死,他一日日大了,這天下,到底是要他來做主的。
朝臣們都知曉這個意思,也只有楊太後,困于深宮,耽于私欲,不肯妥協。
海福卻想要更多的權力,不再屈居于一谄媚逢迎之人。
他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伸手去拉珈以,撲了個空被夏司廉擋着也不在意,只自顧自笑着,“是了,我還有你這個寶貝,我還能翻身,我怕什麽!”
他便這樣時不時地笑兩聲,狀似癫狂地走了。
珈以探頭去瞧,不滿地撅了嘴,握着小手,狠狠地朝着他的背影揮了幾下,轉過頭再看渾身狼狽的夏司廉,眼眶都紅了。
“阿兄你傻啊,就這麽站着讓他打你!”
她語調憤憤,夏司廉擡腳進了冷宮,照常打水洗漱,直到将臉上痕跡和□□都洗盡了,才轉過身來,定定地瞧着珈以。
他目光晦澀而幽深,慣常這麽瞧着人時,很是有些令人發慌。
珈以雖不怕他這目光,可看他這模樣也知曉自己做錯了事,卻是不敢當着他的面哭鬧撒潑的,夏司廉雖照顧她盡心,卻從不容着她這些小性子。
藏在宮裏,早晚是給人當奴才的命,若是養出了什麽小性子,才是大禍。
可珈以雖憋了淚,還是替自己不值,強聲自辯,“我出去前很小心看了的,周圍根本沒有人,阿兄都被欺負成那樣了,難道我就只能幹看着不成!”
夏司廉瞧着她,皺眉還是未解開,“宮裏暗處有多少眼線,我往日已經告訴你許多了,你今日這般行事,若是落入他人眼中,非但救不了我,還會使我陷入麻煩之中,屆時便不止是一頓毒打可了事的。”
珈以瞧了他一眼,視線移開,顯然是心中并不服氣。
“阿兄說得這麽嚴重,可宮裏常青的人能有幾個,縱使我母親是得罪過楊太後的宮女,到了今日,楊太後怕是也不知道我是誰了。”
她這身世,還是夏司廉編造來搪塞她的。
當年阖宮搜查,是為了找廖妃那不知到底生下來否,亦不知是男是女的皇嗣的事,宮裏知曉的人也不過就是那幾個,夏司廉便是再疑心,也不敢猜到這上頭。
海福對楊太後有多讨好和他對小午有多忽視,他都是親眼看在眼裏的。
他估摸着,小午的身世裏估計藏着能弄倒楊太後的大秘密,才因此為推論,給小午編造出了那個身世。
可眼下,小午突然沖出了院子,他要思索的事,便不再是如何借着這一頓打,在萬歲面前與海福徹底撕破臉面,而是猶豫着,如何給小午一個身份。
再過半月,便是新一年選入宮人了。
雖平日裏沒少教小午宮裏生存的經驗,可到底是自己小心翼翼養大的孩子,夏司廉難得在将她混入宮人隊伍一事上存了游移,沒想就被海福搶了先。
他說珈以是他同鄉族妹的兒子,家裏人多,養不活,想着進宮好歹能吃口飽飯,這才不遠千裏送了來,求着他賣個好。
為了鋪墊這事,海福還真找了個族妹來,借着曹吉的手,捅破了這樁事。
幾番撕扯之下,小午被送到了承乾殿打雜。
夏司廉還挂着海福幹兒子的名頭,可因救駕有功升了職位,也勉強有個小院子,珈以就被塞到了他的小院子裏住着。
她人瞧着瘦弱,內官監最小的太監服穿在她身上都空空蕩蕩的,可擋不住那雙眼睛機靈有神,瞧着還真像個飽受饑餓的六歲稚童。
年歲小做不了差事,嘴巴又甜,身後還有靠山,珈以在承乾殿混得不錯。
晃悠悠地,兩年就過去了,珈以才算是第一次見到了盛平帝。
她這身體的胞兄長得與她并不相像,說是更加肖似死去的廖妃,少年的臉上總是含着溫潤的笑,不似個手握乾坤的帝王,倒像是那個世家養出的貴公子。
他在禦花園裏,偏頭與一位少女說話。
那少女便是楊家嫡幼女,知曉自己入宮來的目的,眼下瞧見了帝王,眉目之間倒是露出了幾分喜色,可不知怎的,偏又擺出副高傲的模樣,愛答不理的。
兩句之後,盛平帝也止了話頭,不再說話。
楊姑娘不知自己何處錯了,臉上有一瞬間的驚慌,想到姑母說的,萬歲最喜歡高傲出塵的女子,又強自按捺住了心慌,陪着一言不發。
然今日被請入宮中的适齡姑娘,并非只她一人。
左不過日後要争寵,這些姑娘們得了家裏的教導,卻又不知曉這“小道消息”,看這邊冷了場,在心裏暢快地笑了聲,擡腳就走了過來。
盛平帝和顏悅色,倒是随着她們說了好幾句。
楊姑娘氣得仰倒,偏又不能開口不滿壞了高傲,只能假裝順手去倒一杯茶,遞到了盛平帝手邊。
盛平帝轉頭瞧見了,朝她微微一笑,伸手就要去端茶盞。
那盞茶裏有毒,就是楊太後想要借此讓盛平帝厭惡透了楊家,可其實盛平帝早就得知了消息,他比楊太後目光長遠得多,知道扳倒了楊家,楊太後這安逸日子也過不久,打算了将計就計,喝一口裝作中毒。
然而他不知曉,這茶早過了好幾人的手,陰差陽錯的,這茶裏的毒被換了,盛平帝早先備下的解藥未見療效,在鬼門關掙紮了好幾日才回過氣來。
他這次失手,卻是為自己的英年早逝埋下了引子。
他死之後,彼時乃是掌印的夏司廉僞造聖旨,離了年僅四歲的皇三子為帝,自己奪權而用,黨同伐異,肆無忌憚,險些就讓盛朝亡了國。
珈以勢必是要阻止盛平帝喝下這盞茶的。
她瞅着時機,這會兒看着盛平帝要去端茶盞,手裏抱着的小狗猛就脫了手,那小狗正是發情期,瞅着香噴噴的美人就沖了過去,美人們被吓得花容失色,忍不住驚呼出聲,也不知是誰出的手,有人落了水。
搭好的戲臺子毀了,盛平帝的戲自是唱不成了。
他回了承乾殿,“不小心”放出了小狗的珈以也被束着雙手帶了過來,夏司廉和海福收到了消息匆匆趕過來,珈以跪在地上,并未擡頭看人。
她小小的一只,瞧着真是分外可憐。
海福清楚她的命有多重要,自然不可能讓盛平帝親口發落了她,應是軟硬兼施,讓珈以貶了職,被派到了針工局。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珈以被人帶下去,海福唯恐傷着金疙瘩,也跟着告退。
知曉小午有人照應不會吃苦頭,夏司廉竭力壓住了心底那絲惶然,安靜地站在角落,等着盛平帝吩咐。
盛平帝擡手就砸了好幾個擺件。
若說早年他親近生母,半是由于先帝對他母妃的偏愛和對楊皇後的厭惡,半是由于孩童本能,那如今他再想起來數次對他緊緊相逼的楊太後和從來只溫柔細雨地與他講道理,為他下廚做糕點的母妃,那完全就是理智上的地與天了。
要不是楊太後緊緊相逼,他堂堂帝王之尊,又何必數次以自身冒險?
盛平帝恨得牙癢,轉頭看見站在角落的夏司廉,想起一事,“那狗崽子是在你院子裏住着對吧?讓她即刻搬出去!”
海福方才為了撈人,已經好幾次頂撞過萬歲了,夏司廉知曉眼下不得已,只能低聲應下。
而他退出來,下了值回了院子,看見趴在床上,疼得小臉發白的珈以,心裏壓着的那股子郁氣就一陣接着一陣的冒了上來。
小午是他一手帶大的,從未離開過他身邊,也從未受過這般委屈。
他心恨得很,竟是膽大包天,連萬歲也怨上了。
憑什麽他們這些人上人,就可以随意主宰他人的生死?
小手被捏着,那力道還突然在某個瞬間失控般放大,珈以嘤咛了聲醒過來,擡眼剛去看夏司廉,夏司廉就與她說了盛平帝的吩咐。
珈以眼淚馬上就滾下來了。
她這會兒也顧不得疼,哭得背部一下下發緊,“小午不要離開阿兄!”
她情緒這般外洩,夏司廉反倒感覺心中那口郁氣吐出了些許,拍了拍她的小手,安撫她,“別怕,阿兄尋到了機會,就會來看你的。”
珈以抽抽噎噎的,信這話,卻又想趁機從夏司廉嘴裏多掏出些東西來,再明确下自個的重要性,“那我被人欺負了怎麽辦?”
夏司廉皺了眉頭,還是告訴她,“有阿兄在。”
四個字,說得他心裏酸澀得厲害。
其實他在與不在,都沒有什麽關系,他不過是個無足輕重,被人捏在手裏的棋子,他們待他都随意得很,他又怎能護住想護的人。
可珈以卻好似被他這無力的話哄好了,聽了抽噎,又問,“阿兄永遠不會抛棄我的,對嗎?”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全部都是對他的信任。
夏司廉點頭,“不會。”
作者有話要說:
此章忠告:罵人要小心,千萬不要把自己也罵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