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珈以後背上的傷還沒養好,就被送去了針工局。
眼下時節已快入秋,若是降一場秋雨,這天就涼得讓人想打擺子,夏司廉一出殿門被帶着細密雨絲的秋風一刮,皺了眉頭。
萬歲能肆無忌憚地在他面前表露出對小午的嫌惡,八成有意試探他,卻也是讓他把好分寸,不要與小午,與海福走得過近。
這是他從救駕到挨打,一步步好不容易才掙來的機會。
海福都知道楊太後的威風定然威風不久,夏司廉在宮中行走了四五年,更是将阖宮裏的細枝末節瞧在了眼裏心裏,這才選了盛平帝投靠。
如今他是真不方便出面照顧小午。
不然按盛平帝那對自個都心狠手辣的性子,怕是直接會要了小午的命。
夏司廉猶豫一二,還是趁着傳令的機會去見了海福,恭聲說明了來意,将姿态放得極低,“幹爹多多照拂她,小午是個心軟的,定然會感恩幹爹。”
他不知曉海福到底要用小午去做什麽,但當前的情況來看,小午在海福心裏的分量不輕,就是不知曉他日後會不會傷了她的性命。
左也不是,右也猶豫,夏司廉實在是恨極了眼下的境況。
可他心裏越是着急,面上就要變現得越是鎮靜,免得露了心思,被旁人抓了把柄,反倒讓小午陷于危難之中。
海福睜了眼,瞧着他冷笑了聲,“怕她記着的,只有你這個好阿兄吧。”
那日在冷宮跌的那一跤,海福可整整痛了三四個月。
夏司廉知道他意之所指,彎了腰表示出更加恭順的模樣,“小午只是年紀小不懂事,日後懂事了,定然知道,幹爹才是她的救命恩人。”
他姿态放得低,海福也算是出了口惡氣,想到他上次将人打成了那般模樣,連楊太後收到了風聲都指責了他兩句,這小子也沒半點反抗的,心裏又柔順了些。
再加這話聽着也悅耳,海福也就懶怠于再與他計較,“你懂事才好。”
夏司廉點頭,應下,“是。”
從海福這得了口風,夏司廉也稍稍放心了一絲,按捺住心神等了十日,總算是等到了個機會與小午見面,隔着模糊的燈光,看見了匆匆而來的小午。
瘦小的人兒裹在黑灰的衣袍裏,瞧見他的第一眼,眼眶就濕了。
夏司廉想斥責她不懂規矩,連情緒都管束不住,可再打眼一看,就覺得她又瘦了許多,那斥責的話不自覺就吞了下去。
然後珈以開口第一句就問,“阿兄,你找我出來,那個海胖子不知道吧?”
夏司廉反應了下“海胖子”是誰,居然難得不想教她得謹言慎行了。
他柔了眉眼,帶了笑,“他不知道。”
珈以的嘴就撅了起來,絮絮叨叨地說那海胖子有多煩,天天使了人在她面前說阿兄的壞話又說自己的好話,聽着八成是要把自己當菩薩給供起來。
夏司廉被她逗得眼裏含了笑,轉了話題,問她可否吃飽穿暖。
他如今在萬歲面前也是頗有體面的人了,阖宮裏怕是人人都知曉萬歲跟前的那個木面修羅夏公公是個一等一難惹的人,他不像他幹爹海公公那樣喜怒無常,整個人瞧着就跟行刑用的廷杖一般。
那可是沾了血,不知要了多少人命的東西。
可眼下,瞧見了自己養大的人,夏司廉卻跟個老媽子似的,問吃問喝,好似珈以出門是去郊游,而不是去為人奴仆,瞧人眼色。
有海福在面前頂着,珈以也的确不用真去瞧誰的臉色,海公公不是要自個的光輝形象嗎,她遇見了那欺她弱小想讓她頂了活計的人,直接就告了狀。
那最會趨炎附勢,最愛欺淩弱小的小太監,沒過兩日就被撸了職位。
可海福畢竟不是養過孩子的人,完全沒夏司廉這長年累月的老媽子心态,半點沒想要要照顧珈以的飯食,讓她不滿地吸了吸鼻子,控訴夥食。
天氣涼了,飯食又冷,珈以身子弱,吃得胃疼。
她可憐巴巴地瞧着夏司廉,果然看見後者的手伸進了懷裏,摸出幾塊用手絹包着的易消化的糕點遞給她,看她雙眼發亮,喜不自禁。
夏司廉心裏酸澀,伸手摸了下她的腦袋。
珈以仰起臉來朝他笑。
“阿兄你別難過,我一點都不委屈的。”
她吞下嘴裏的糕點,似是很認真地想了想,探身過去,湊在夏司廉耳邊輕聲告訴他,“那日我是故意放了狗的,萬歲要喝的那杯茶,我親眼瞧見被人下了東西,他如今可是阿兄的靠山,若是他出了事,阿兄指不定就難過了。”
夏司廉瞪大了眼看她。
他卻是第一次聽見這其中的彎繞。
他也剛知道,小午彎了這麽多圈子,最後依舊想着他。
心裏忽就像是被人燃起了一堆篝火,夏司廉只覺從心口往外淌的血液都變得溫熱,讓他渾身都暖洋洋的,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珈以吃了糕點,兩人也都不好在這破舊宮殿裏長留,先後出了門回去。
卻不知,有人等在暗處,将先後出來的兩人瞧了個正着。
次日是朝中老國公的壽宴,盛平帝為了謀求臣心,親自出宮為其賀壽。
變故發生在一行人回宮時。
進了宮門轉過個彎,右邊是個頗大的湖,冬天水涼,衆人都怕落水受寒,遠遠離着湖岸走。
轉過個柳樹,前面突然沖出一個小太監,靠着臨湖的那邊疾走,面色慌張,急匆匆跑過聖駕面前,夏司廉正要呵斥,就看見那離得極近的小太監猛地拐了個彎,袖子裏寒光一閃,直接朝着盛平帝沖去。
夏司廉都來不及反應,腦子裏最先出現的居然就是小午那句,“我怕他出了事,阿兄指不定就難過了。”
盛平帝是他現在靠山,他若是出了意外,他的日子的确不好過,但可想而知的就是,楊太後又成了皇室最正統的人,新帝必然要由她出面認下,海福不可能再靠小午讓楊太後屈服,恐怕轉頭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除掉小午。
電光火石之間,夏司廉的腦子格外清醒,他再次撲倒了盛平帝面前。
上次救駕,他其實只傷到了胳膊,但生死瞬間的恐懼讓他印象深刻,他回來之後,特意找了錦衣衛的人,學了些基本的防身術。
他并沒有學到多少招式,練得倒是力量大了許多。
那小太監的力量顯然不如他,夏司廉反手奪了他手裏薄薄的刀片,擡了腳踹卻是虛晃一招,逼得那小太監驚慌後退,然後手上的拂塵就砸了過去。
小太監後退了又後退,“撲通”一聲跳進了湖裏。
他極善水,游得飛快,等趕過來的錦衣衛們要上前護駕,他已經只能看見個隐隐約約的人影。
湖水冰涼,追來的錦衣衛們左右看看,并不想下水。
盛平帝的臉色極其難看。
他生氣的不只是他身為皇帝,在宮裏居然被個小太監刺殺,還有錦衣衛身為帝王的鷹犬,在他曾祖父時還令朝臣們戰戰兢兢,繡春刀上的血暴雨,一夜都洗不幹淨,到了如今,居然連下個深秋的湖水都不敢。
他恨不得一腳将他們踹下水。
可他為與楊太後相比較,在前朝擺出的都是個仁君模樣,做這舉止有失體面。
盛平帝正咬牙忍耐,方才再次救駕趕走了刺客的夏司廉上前一腳,就将那個站在最前頭的錦衣衛踢下了水,厲聲指責,“吾等身為萬歲護衛,救駕來遲已是死罪,竟然眼看着刺客逃竄而不追逐,莫不是刺客同黨?”
這樣的質疑下來,腦袋就挂在了褲腰帶上了。
湖水再冷,至少一時半刻也要不了命。
錦衣衛們紛紛下了水,至少做出個追擊的模樣。
盛平帝的臉色好看了許多,回了宮,将夏司廉留了下來,繞着禦座轉了幾圈,停下來盯住了低着頭恭順的夏司廉,“你之前去錦衣衛去得勤,可曾瞧中人?”
夏司廉心思一動,猶豫了一瞬,點頭,報了個人名。
他其實留了一手,說得并不是武藝最高強的,卻是最拼最不要命的那個。
次日,這位錦衣衛指揮使便走馬上任了。
錦衣衛畢竟是帝王鷹犬,衆臣不願錦衣衛強盛,卻的确沒有權力在此任命上多加置喙,只背後都動了小心思,想着再找些岔子将這位指揮使給打壓下去。
不是父母家人,就是前程仕途,美人錢財,人總是有弱點的。
可這次,這位指揮使卻滴水不進,居然打定了主意當孤臣。
他在第三日,找到了那個小太監沉在冷宮一口水井裏的屍體。
看着似乎是畏罪自殺,可偏偏,這小太監水性好得很,怎麽就偏偏選了投井?
指揮使順着往下查。
楊太後所在的慈安宮,曹吉慌了手腳。
那小太監也是他手下的人,可這次刺殺卻不是他吩咐的,可這話說出去,哪個人會信啊?恐怕還會懷疑到楊太後頭上。
刺殺萬歲這事,曹吉不用想都知道,楊太後定然保不住他。
可怪他昨日剛知曉這件事時就慌了手腳,居然直接将那小太監殺了。
眼下回天無力,那指揮使油鹽不進又武藝高超,曹吉自知不可能悄無聲息地解決了他,只能拉攏,卻偏偏又不得其門而入。
指揮使不行,那在尋找刺客一事上,還有誰插得上嘴?
曹吉想到了一個人。
夏司廉。
指揮使是他提拔上來的,若是他出面……
可夏司廉先前未起勢時,他幾乎就将他得罪死了,又有這海福這個死敵在,若想夏司廉護着他,基本全無可能。
除非……互相交換。
想到前幾日手下報上來的消息,曹吉緩緩地勾了嘴角。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不知道有沒有時間更新诶,放學要回家,坐車到家就八點差不多了~~~~
我盡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