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微塵兩年沒回家了。
他對家的記憶總是停留在小時候,貼滿橘黃色瓷磚的漂亮房子。然而事實是,這棟房子很多年前就光鮮不在了。
裸露的混凝土牆面,窗戶背光,遠看黑黢黢的,栅欄的鐵鏽劃出長長的淚漬,像一張哭喪着的鬼臉,或者嗑多了藥的瘾君子。
開門的是個精瘦的alpha,三角眼,鷹鈎鼻,劉海一側擋住眼睛,下巴的胡茬幾天沒清理,痞氣十足。他頭一甩,在厚重的劉海重新遮住眼睛前,瞥了顏微塵一眼。
他是顏微塵重組家庭的哥哥。
客廳裏另外兩個人,一個是顏微塵的親媽,身材矮小的中年omega,歲月在她臉上留下了濃重的痕跡,卻依稀可見她年輕時的風韻;另一個膀大腰圓的alpha是後爸。
在顏微塵進門的那一刻,他們就停止了所有的動作,定定地看着他。他的一跨步,一擡手,仿佛都能牽動這三個人的神經。
盡管是他們叫顏微塵回來的。
理由是媽媽身體不好。
房子裏面比外面還不堪,角落裏的冰箱只剩了個鐵皮殼子。老舊的電視機屏幕顏色飽和到詭異,時不時飄出雪花樣的白點。沙發也包了漿,不明成分的污漬讓他無法識別原來的顏色。
要不剩這一磚半瓦能遮風擋雨,這一家子不會比流浪漢體面到哪裏去。
不知道前些年他打回家的錢到底被用在了哪。
顏微塵将坐在沙發上的婦人從頭到腳地打量了一遍,衣服是他幾年前買的,整個人看起來精神不錯,頭發白了點,面色卻挺好。
對上顏微塵睥睨的眼神,婦人的不悅躍然臉上:“來了也不叫人。”
顏微塵沉默片刻,還是放棄了叫她“媽媽”的打算:“哪裏不好?”
婦人擡起一邊嘴角:“呵,我沒病就不能叫你回來?你是不是巴着我死?”
他重新将她打量一遍,竭力把語氣放平緩:“我看你狀态挺好的,你要是真的不舒服,就去醫院挂個號。我是燒傷科醫生,不是什麽病都能看。”
“聯邦第一醫院的醫生就這素質?連你媽都不管,還做什麽狗屁醫生。”後爸還是那麽易怒,他嗓音粗,一開口就像狂吠的狗。
“醫生看不了的東西很多。比如,”顏微塵看向兩位alpha,意有所指,“貧窮,無知,懶惰。”
他撕下的不只是alpha的臉皮,還有心甘情願給這倆alpha吸血的親媽。她騰一下站起來,指着顏微塵尖叫:“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早知道你是白眼狼,我就讓你跟那個短命鬼一起死!”
顏微塵大聲反駁:“他是你丈夫!”
後爸的脾氣崩不住了,錘着茶幾大罵:“你吼什麽?我家什麽時候輪到你來耀武揚威,造反啊你!”
性別劣勢造成的恐懼讓顏微塵心裏一咯噔。
他看向刻薄的母親,不學無術的哥哥,然後視線移到後爸臉上,不理智地頂撞:“你家?這套房子是我爸爸留下的,你花的每一分錢都是爸爸的撫恤金。你一個alpha,吃的,用的,住的,都是一個beta留給妻子和孩子的遺産!”
“啪”的一聲,婦人的巴掌毫不留情地落在顏微塵臉上:“別一口一個爸,那短命鬼不是你親爸。”
“你承認了?”顏微塵的反應說不上錯愕,甚至是意料之中。
“我承認又怎麽了?有本事找你親爸去啊,你看他認不認你。”
從醫學和法律的角度上來說,顏微塵有三個爸。
他唯一認可的,照亮了他整個童年的爸爸,是媽媽的前夫,正是那個“短命鬼”;面前這個帶着前妻的孩子吃軟飯,敲桌錘板凳的alpha,是媽媽的現任丈夫,他的後爸。
這兩個人跟他都沒有血緣關系。
他是媽媽在上一段婚姻裏出軌的産物。
無條件對alpha死心塌地的omega不計其數,beta再體貼、薪水再可觀,也不及一個劣等alpha的标記。
他一度好奇媽媽有沒有憎恨過現在的生活。
她已經不是第一次為這個alpha扇他巴掌了。小時候不懂,沒有叛逆的能力,只能把恐懼捂在心裏。長大了,懂事了,便對她充滿鄙夷。
他們沒有等到他的回答,只見他轉身,加快腳步朝門口走去。
女人急忙追上去:“別走。”
一言未發的哥哥默契地擋住顏微塵。
進門的時候顏微塵就後悔了,現在更不好脫身:“還有什麽事?”
媽媽跟後爸交換了眼神:“你已經大半年沒給家裏打過錢了。”
顏微塵說:“我沒錢了。”
他在去年年中就決定不再往家裏打錢了。
女人走到顏微塵面前奚落:“你沒錢?你是真沒錢,還是不想給我們養老?我們在你身上花那麽多錢,你全忘了?你現在做醫生了,發達了,開始嫌我們累贅了,拖你後腿了?顏微塵,信不信我明天就去找你領導投訴你!”
顏微塵怔了怔,難以理解她怎麽能說出這麽無恥的話。在女人胸有成竹的目光下,他麻木地點頭:“嗯,我信。”
他必須趕緊離開這。
“讓開。”
異父異母的哥哥寸步不讓,顏微塵想把他扒開,卻被一把掼在地上,連媽媽也被繼子猝不及防的發瘋吓得後退了兩步。
這個繼子從小沒人管束,無法無天,成年了也不務正業。他來這個家就沒安分過,警察都主動上門過幾次。
“你要還是個alpha,就去找份正經工作。”顏微塵站起來,對不成器的哥哥說。
年輕的alpha煞是不服氣,他袖子一撸:“關你屁事,你是不是想打架?”
顏微塵覺得這人不可理喻:“我為什麽要打架?”
“你不是神氣得很嘛?嘴這麽兇,還不把爸媽放在眼裏,我早就看你不順眼了。你說,你是不是想打架?”哥哥把指骨掰得“嘎拉”響。
“那你對爸媽的尊重就是啃老?”顏微塵四下尋找防身的東西。
哥哥說不過他,地痞性格蠢蠢欲動。要不是學過醫,顏微塵會以為暴力基因是可以傳染的。
拳頭砸過來的時候,兩個家長就如死人一般冷漠。他連連往後退,躲開大部分的攻擊。Alpha的速度和力量都不遜色,顏微塵沒退多遠就招架不住了。他真的恨透了自己是個omega,不管他怎麽擋,怎麽反擊,那點力氣都不值一提。
一連退了好幾步,顏微塵順勢倒向茶幾,随後猛一側身,抄起茶幾上的煙灰缸,抓住空隙狠狠掄上去。伴随着“哐”的一聲,煙頭和黃色的香煙水混着猩紅的血從alpha臉上流下,他吃痛地捂住腦袋。
狼狽為奸的夫婦終于有了反應,想要上前阻止。
顏微塵掀開哥哥,顧不上暈乎乎的腦袋,徑直往外跑。
老房子在鄉下,打不着車,最近的公交站還要走好遠。顏微塵跌跌撞撞地跑了一路,眼前昏了又昏,只怕他們追上來。
綿綿的怨恨,還有一點可憐的自尊心,積蓄在胸腔裏久久不能平息。
最後他跪倒在路邊,捂住胸口一陣幹嘔。
他真是孝不動。
後爸一來就敗光了家裏所有的積蓄,和媽媽一起靠微薄的低保茍活。他考上聯邦醫科大學的那年,他們拿不出學費,也不願意給他湊這個學費。
學醫八年,每年四萬的學費讓他債臺高築,靠救濟餐度日的大學生活不堪回首。
剛畢業那會,他經常睡不着,總是忍不住去想以後會怎麽樣。
不是暢想的想,是對未來無限擔心。
就這樣,他還被迫養着一家子好手好腳的吸血鬼——直到姥姥去世的那天,死女人不知道在哪鬼混,顏微塵一個人坐在她床邊,聽她臨終前的坦白,目睹她呼吸逐漸窘迫直到停止。
他終于對親人絕望了。
入了冬就很難看到太陽,天空是灰蒙蒙的,沿道草坪枯黃,空曠的馬路上只剩風簌簌的冷,他裹了裹羽絨服。
公路上的車輛以100邁的時速在他身後飛馳,偶爾有司機在不遠處降速,猶豫片刻又加速離開,沒人停下來問他需不需要幫助。
最後一輛阿斯頓·馬丁停下了。
車後座走下來一個穿着體面的男人,身形修長,氣質英倫。他走到顏微塵兩步遠的地方,微微偏過頭。
顏微塵不想在陌生人面前難堪,又沒有精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然後雲淡風輕地說“我沒事”。
很難說,他到底是期待這人離開,還是主動問候一句。
那人在顏微塵身邊蹲下,黑色的純羊絨大衣垂在地上,他拍了拍顏微塵的後背。許是心理原因,顏微塵覺得沒有剛才那麽難受了。
這時候,他才正眼看他。
是個漂亮的alpha。
衣着貴重,肩寬腰窄,切斯特菲爾德大衣搭配紳裝,青黑色暗紋的領帶結打得利落,金制的領針從後穿過。褲子和皮鞋是與大衣無色差的黑,做工細節無可挑剔,一身穿着從頭到腳都有極佳的觀賞性。
更可圈可點的是臉,像是數學家和美學家聯合建模的作品,每個角度都渾然天成。灰藍色的瞳孔波瀾不驚,眼角彎起的時候極致斯文。唇色淡了點,可能是溫度原因。還有精心打理的發型,饒是風再大,依舊兢兢業業地維持這張臉的帥氣。
他看起來不像路人,像是即将奔赴婚禮的新郎。
“顏微塵,”他準确無誤地叫出了顏微塵的名字。
顏微塵不由地被他潔白整齊的牙齒吸引住了,只要他願意提一提嘴角,這張臉就足夠和雜志封面上的明星媲美。
看到顏微塵的目光漸漸清明,他期待地問:“你還記得我嗎?”
顏微塵每天接觸很多人,有大面積燒傷慘不忍睹的,也有燙個小水泡大驚小怪的,還有無數心急如焚的病患家屬。
他皺起眉往前回憶,不完整的印象碎片般從眼前劃過。
漂亮的、體面的、身價不菲的alpha……
“尹、尹……尹席。”
“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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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寶:是老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