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航行(下) 驚恐發作
窒息,暈眩,心跳加速,冷汗直冒。驚恐症不合時宜地再次發作。
諾亞掙紮着試圖解開襯衣領扣,手指卻完全不聽他的使喚。
他從口袋裏翻出藥盒。明明是前日新配的藥,裏面竟空空如也。
那一個個莫名空掉的孔洞,像一個個黑洞,連成一線,将他吞噬。
記得第一次發作是在十三歲那一年,在回德的飛機上。陪同的人被他的模樣吓得不知所措,所幸當時客機上有大夫及時疏導緩解。
後來經由治療,慢慢好轉,再未複發。
此刻,浴室裏的鮮紅,葬禮上的漆黑,旅途中的颠簸,時隔數年的一重重相似場景在他眼前交疊,視線逐漸模糊不清,腦中一片混沌。
他痛苦地閉上了眼。
雖然他和姐姐漢娜的關系算不上親密,可他始終覺得她是自己和這個荒誕世界的唯一一處聯結,脆弱但恒常。
如今,這個僅有的聯結也徹徹底底地斷了,獨剩他一人似孤魂野鬼在外飄蕩。
他急促地喘息,卻感覺自己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嚨,每一下呼吸都變得極度困難。
整個人仿佛被壓成了一張薄紙,飄飄忽忽似要被一陣無法抵禦的大風吹走。
在他感到自己的神魂即将離他遠去之時,有一只手忽然将他一把拽住。
手心溫熱,五指用力,将他從缥缈的虛無中拉回了現實世界。
諾亞虛弱地睜開眼。
只見方舟跪立在身前,仰頭望着他。
她眉頭緊蹙,一雙鹿眼中滿是焦急和擔憂。
她嘴唇翕動,似乎是在喊他的名字。
方舟擡起右手,将手指搭在他頸動脈上,左手掰正了他的手腕,看着他腕上的表。
心跳極快,幾乎一秒三跳。
他的眼神游離渙散,全身大汗淋漓。
她輕拍他的臉頰,“諾亞,諾亞,能聽到我說話嗎?”
方舟先前接觸過驚恐症發作的病人,即便知道這病本身不會致死,可親眼見到他這般痛苦的模樣,還是免不了心焦。
諾亞似乎終于聽見了她的聲音,喉嚨嘶啞,勉強扯出一聲:“能。”
方舟一面解開他襯衣的頭兩顆扣子,一面沖身後尾随而來的安東命令道:“找些冰塊來。”
她握住諾亞的手,“看着我,諾亞。請相信我,你現在沒有任何危險。試着跟随我的聲音做腹式深呼吸,可以嗎?”
“吸氣……呼氣……”
如此循環往複數十回後,諾亞的呼吸漸緩。
他漸漸聽不到飛機引擎的轟鳴聲,耳邊只有她堅定又不失溫柔的聲音,不斷重複。
這聲音似乎有種魔力,能讓他的心跳和呼吸都平穩下來。
又重複了數十回後,他的身體也不似先前那樣顫抖得厲害。
方舟放下心,沖他微微一笑,問:“你平時有沒有特別喜歡待的地方?”
她耐心柔和地做着引導。
“閉上眼睛,想像你在那兒,周圍很安靜。頭頂的陽光傾瀉而下,灑在身上,暖融融的。你慢慢地舒展開身體,任憑暖流在你身體內緩緩地流淌,從肩膀蔓延到手臂、流入手掌,再到每一個指尖……慢慢放松……”
諾亞只覺她的手心溫暖,聲音更暖,勝過了腦海中想象出的太陽。所有的不适和不安,此刻都在她手裏消融。
安東從機艙食品櫃裏尋來了一小桶食用冰塊。看到方才的景象,他大致猜到用途,順道拿來了一塊餐巾。
方舟擡手用袖子抹去諾亞額頭、面上的汗,又拿餐巾包住冰塊,輕輕敷在他臉頰、頸部。
見身旁的安東面露憂色,她安撫道:“已經沒事了,別擔心。”
諾亞接走她手裏的自制冰袋,“我自己來吧。”
方舟騰出的手再次搭在他頸上。
很好,脈搏已經恢複到了正常的節奏。
她長舒一口氣,慶幸自己之前在醫院做實習的時候沒有敷衍懈怠。
“看着我的手指。”她輕聲命道。
諾亞的目光并未跟随她左右移動的手,而是怔怔地盯住她的面孔。
方舟無奈笑笑,又重複了一遍,“諾亞,看着我的手指。”
他終于乖乖配合。
視線尾随也沒有問題。嗯,沒有大礙了。
方舟拿起他腿邊的空藥盒看了一眼,問話到了嘴邊又止住了。
她安撫似地摸了下他的面頰,又拍了拍他的手背,微微一笑,“好了,沒事了。在這兒歇一會就回去,好麽?Mia她看到你剛才的樣子,應該是吓壞了。”
方舟陪着他安靜地坐了一會兒,待他換好了衣服,一同回到前面的客艙。
Mia此時收起了常挂面上的笑容,小心翼翼地問:“哥,你這是怎麽了?”
“我暈機。”諾亞簡短地答。
方舟自然清楚他只是在搪塞Mia。他随身攜帶着Alprazolam(常用于治療焦慮症和驚恐障礙)已經空盒,想來驚恐發作在他身上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他的軀體化症狀看上去也相當嚴重。
方才二人獨處時,害怕再引起他的恐慌,方舟沒有追問他的情況。
此刻當着不知情的Mia和Leon的面,想着他平時看起來挺傲氣的,或許也不該再繼續追問。
度過了危機,方舟的身體終于徹底地放松下來,控制胃閥門的肌肉似乎也開始松懈怠工。一股酸意不可抑制地泛了上來。
她趕忙起身沖進廁所,落鎖,掀開馬桶蓋,吐了個昏天黑地。
過度工作了一晚的胃終于得到了解放。
方舟雙手撐住洗手池邊緣,望着鏡中面色慘白的人。
那人的雙眼,因方才經歷的高壓,布滿了紅血絲。
她仔細漱了幾遍口,又洗了把臉,對着鏡子,人生中第N+1沖自己無聲地說:下次不能再這樣了。
等到面上看不出任何異樣,她才推開門,迎面撞見在門外候着的諾亞。
“你沒事吧?”他仔細打量着她。
方舟勉力扯出一抹笑容,回道:“我也暈機。”
諾亞輕哼一聲,顯然也沒有采信她的說辭。
在飛機即将進入加拿大領空時,方舟假借上廁所,找到在後艙休息的安東。
“他這個毛病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我剛認識他的時候就有這個問題,後來治好了,最近可能是因為漢娜的緣故……”
漢娜的離開對諾亞來說應該是極大的打擊,但他似乎很擅長隐藏情緒,絲毫沒有表露出這事對他的影響。
“有去看精神科醫生嗎?”
“他最近非常忙碌,沒有時間……”安東心思敏銳,在她再次開口前,又說,“我會再勸勸他。”
方舟微微覺得有些諷刺,他的家人都被蒙在鼓裏,而他的“男友”卻能對他的身體和精神狀況了如指掌。
血濃于水?這詞可真太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