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寄前兩日赴場宴會,聽見倆地中海在讨論今年的三伏天為啥就比往年來得更早了一天,争論得興起,那兩張醉酒的臉都漲得發紫了。
當時他在心裏哼了一聲,嫌這倆人戲賊多。
天氣的事,自有老天和氣象局在管,他們這一群每天貢獻氟利昂和汽車尾氣的人,在這用酒後的口水憂天憂高溫的,也不能真混個氣象員來當。
而這會兒,大中午的,他這玉樹臨風的身姿雖是戳在了樹蔭下,卻還是感受到了身側明亮的太陽所帶來的惡意。
後背黏稠的汗弄得他更加煩躁難當,沈寄伸手想去扯領子,卻又顧忌到什麽,擡眼看了下那不遠處的弄堂,生生忍住了。
燥熱的三伏天逼得他再沒有耐心猶豫,未落下的手整了整領口別着的白花,沈寄擡腳走出那片樹蔭,繞進了弄堂。
進門第一個路口左拐後的第三家,門口還挂着白布的。
沈寄進了門,就感覺到了後背傳來的絲絲涼意。
他平日裏全然不信鬼神,這會兒卻忍不住挺直了脊背,臉上連最後一分多餘的情緒都收拾幹淨,徐徐擡頭,不自覺地屏着息,就要瞧見正中間挂着的黑白畫像,分辨出記憶中的人,如今該有的模樣。
突兀的,女孩子清脆又含着三分沙啞而軟糯的嗓音打斷了他的預期動作,“沈清中,你可以當做我當年是在牆上的。”
秒懂這話中的含義,沈寄的眼角瘋狂地跳了跳。
他轉頭去看,就瞧見了站在靈堂一側的,穿着一身素白的麻布裙,臉色平靜的小姑娘——和他記憶中的人,像了七成,只是更多了稚嫩與蒼白。
這鋪天蓋地的白色似乎要将小姑娘淹沒,而她偏又擡着頭,半寸不讓地瞧着面前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似乎全然不在意他因方才那句話而憤怒的臉。
而那和他穿了一般衣服,渾身上下都透露着某個階層的味道的中年男人,恰巧也是兩天前那場宴會上見過的人,那時他們舉着手裏的香槟,隔着人群,友好而虛僞地點頭打了個商業招呼。
沈清中,清月集團的掌權人,妻兒俱全的成功人士。
卻不想,原來是這小丫頭的親爹。
難怪當初一打照面,他就看沈清中不順眼。
沈清中背對着他,不知曉身後來了熟人,因着這燥熱的天氣,驟然而來的噩耗和面前的親生女兒剛剛吐出口的話,完全壓制不住心中的怒火,暴跳如雷,“我不知道你母親當年有了你,我不是……”
少女擡了頭,青泠泠的眼睛并未沾染上他的情緒,“那你繼續保持就行了。”
保持什麽?流落孩子在外的傻瓜爹形象嗎?
沈清中被她的話堵得再次啞火,張了張嘴,突然便沒了耐心,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那你以後去哪?”
他毫不留情地顯露出談判局上面對敵人的氣勢,揭開殘酷的真相,“你才十四歲,未成年,又沒有任何親屬能當你的監護人,還能去的地方,只有孤兒院。”
沈寄站在幾步外,清楚地瞧見了小姑娘因為這一句話而擰在一起的手指。他莫名就想到了十年前那雙肉肉的小手,一巴掌砸在了他的臉上,被他狠狠瞪了一眼,也只是愣了一瞬,就大笑着撲回了身後的懷抱。
那時候嬌氣得,還要嫌棄他的懷抱不舒服。
也不過就是身後有無依仗罷了。
沈清中站得更近,自然更感覺到小姑娘的迷茫與無助,他長嘆了口氣,正要軟下嗓子來讓她跟他回家,就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然後眼前一晃,他剛要認回的女兒的肩上,就多了只男人的手。
沈寄用那只手晃了晃算是打了招呼,朝沈清中禮貌地笑,“抱歉,沈總,她跟我走。”
那瞬間,沈清中的臉色真是比被他搶了生意還好看。
懷中小小的身子顫了顫,繃直了每根神經,也擡頭朝他看了過來。
沈寄正要低頭安撫兩句,沈清中就忍不住先爆發了,“小沈總,”他故意用了沈寄最讨厭的,從他親爹那裏算下來的稱呼,硬是要壓他一頭,“咱們的私人恩怨,算到小輩上不合适吧?珈以她可從未見過您……”
“啧。”
沈寄用了另一只手,去捏了下珈以的臉,“小加法,你沒見過我?”
臉頰上被捏着的肉微微泛疼,早在沈寄出現在靈堂的那一刻就發現了他的珈以飛快地變了神色,露出三分羞惱,“不準那麽叫我!”
沒有對沈清中的全然抗拒,卻有少女親昵的嬌羞。
沈寄因她的反應而詫異的神色一閃而逝,他壓下心底的疑惑松了手,從褲兜裏摸出一張紙遞給沈清中,“看來沈總來之前未曾了解過舒老師,要不然,怎麽連她對我有再造之恩,臨終前将她女兒囑托給我這事都不清楚?”
紙上的字跡隐約還是他熟悉的模樣,卻又因病弱而多了些無力。沈清中飛快地看完,又細細看了一遍,再擡眼對上珈以的視線,心下一緊。
他張了張嘴要說些什麽,卻被沈寄截了那張紙又截了話頭,“想來沈總最清楚,這恩情,總是要比男女之情要可靠上許多的,舒老師特意将小加法囑托給我,自然也是出于對我的信任。”
沈寄話裏繞着的意思,沈清中自然聽得懂。
當年是他抛棄了愛人轉投了對他有恩的導師兼老板,娶了恩師的女兒又生了孩子,如今要再認個從不為人知曉的珈以回去,其間多少麻煩也是個未知數。而有過當年的抛棄,舒柔對他的信任,恐怕還真比不上自己親手教導過的學生。
他的氣勢便徒然弱了下去,無聲地宣告了自己的妥協。
沈寄嘲諷地勾了勾嘴角,低頭又在小姑娘軟嫩的臉上捏了下,“趁着這會兒沒人來,先去把你的東西收拾好,等會兒我帶你回家。”
珈以擡起頭,眨巴着眼瞧着他,飛快地點頭轉身跑回房間。
房間很小,小姑娘的東西也不多,珈以粗粗掃了幾眼,沒十分鐘就打包完畢。
等她拿着行李袋出來,靈堂上已經沒了沈清中的影子,沈寄望着剛插上的香出神,聽到近了的腳步聲才回過頭來,拿了那個尺寸偏小的照片,遞到珈以手裏,“帶上你媽媽一起。”
他的手上被砸了一滴滾燙的淚,然後聽見小姑娘啞着嗓子“恩”了一聲。
舒柔兩天前在醫院離世,身後事由沈寄特意派來的“好心人”有序地安排着,可珈以也跟着跑前跑後,茶飯不思又夜不成眠的,自個的小臉都瘦尖了。
這會兒許是身側的人讓她覺着有了依靠,車上舒适的空調又吹走了如影随形的燥熱,她偷摸着深呼吸了幾次,心神略松,緊緊拽着行李袋的手指就松開了些許,頭歪向一側,眼皮慢慢就要蓋上,卻又猛一激靈地睜開。
沈寄一直從後視鏡裏瞧着她,略猶豫後伸手開了音響,調到了其中某一首歌。
不到兩分鐘,小姑娘就睡得無知無覺了。
十年過去,模樣都變了這許多,某些習性,卻還是和以前一模一樣。
沈寄從兩天前的那個深夜收到那封信時就緊繃着的精神,幾次三番湧上心頭的猶豫,驟然就在這一刻,因小姑娘毫無防備的睡姿松了下來,甚至還在他嘴角帶出了愉悅的笑意。
将車駛入地下車庫,沈寄偏頭瞧了眼副駕駛上酣眠的小姑娘,輕手輕腳地下了車,摸出手機思考了下,就撥了個電話出去。
除去了心裏最後那點猶豫,他問得也直接幹脆,“我養了個十四歲的小姑娘,該怎麽養才能把人養好?”
短暫的沉默之後,那邊爆了一句粗口,接着就是一串國罵。
弄清楚此“養”非彼“養”,那頭剛做了爸比不久,慈父心腸爆棚的人終于正經起來,問了第一個問題,“你有沒有對人家小姑娘做過什麽親密舉動?”
沈寄用一聲疑問的“恩”來回答。
于是他被洗腦了一堆“養小姑娘太親近會被養出戀父情節,養得太生疏分分鐘就會被外頭的野豬拱走,不遠不近又會被質疑是否親生且負責任……”的思想,最後總結起來,就是——咋養還不知道,但人家奶爹心裏很方,憂愁很多。
沈寄毫不留情地挂了電話。
他煩躁地又“啧”了聲回過頭,正摸出煙來叼着,擡眼就看見了醒來的小姑娘趴在車窗上,安靜地看着他的方向。
相對無言了半分鐘,小姑娘打開車門,站到他面前,仰着頭,青泠泠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他,雙手捏得死緊,似是完成了某個破釜沉舟的決定,飛快地将含在嘴裏的每一個字都崩了出來,“媽媽會給您寫那封信,是因為我騙了她。”
第一句話出口之後,坦白就變得簡單了。
病重的單親媽媽因女兒無處可托而難以安心,小姑娘靈機一動想起媽媽時常提起的人,拿着僞造的信件說是自己有了監護人,假裝成他與媽媽往來了三四封信,最後一封實在是扛不住媽媽想要見人一面的決心,才落到了他手上。
“……給您帶來麻煩,我實在是很抱歉,也感謝您方才在沈先生面前維護我,”小姑娘仰着頭,坦白後的臉上露出幾分松快,又因為接下去而要進行的話題羞紅了臉,“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再麻煩您……”
吞吞吐吐的話說不出口,臉卻是紅透了。
沈寄叼着煙,突然就想到了自個這個年歲上,好像也沒了媽,只是那時他兇狠得一整個院子的人都不敢惹,即使沒了娘又沒爹疼,也照樣活得潇灑肆意。
點點大的孩子,過得這麽憋屈算什麽?
今日都不知因這小姑娘情緒起伏了幾次,這會兒壓下心底那冬筍大的心疼,沈寄伸手一把揉在小姑娘頭上,将她整齊的馬尾都揉得淩亂了,“我今日既然來了,便是将那信當了真,誠心要照顧你的。日後你麻不麻煩,只有我說了才算。”
“別一口一個您的,我這還沒到而立之年,平白被你叫老了。”
他說着就轉身,驗證指紋後開了電梯,回頭去瞧還站在原地的小姑娘,“過來,我先把你的指紋輸進去。”
珈以先是一怔,反應過來之後,那雙青泠泠的眼睛裏就沉了星河。
她含着淚光,朝他笑得一雙杏眼都成了月牙,“恩!”
珈以走到近前,将食指遞給沈寄,随着他的力道操作,愣愣地瞧了會兒他的側臉,似是想到了很好的回憶,愉悅的嗓音浸了糖,“媽媽和我說過,我小時候有個小哥哥經常來家裏玩,‘小加法’就是他給我起的小名,而且他還抱過我。”
她的開心似是要從她身上湧出來,将周圍的人都包裹進去,“那時候我就覺得你是個很好很好的人,現在看來,你比我想得還要好!”
沈寄轉頭就對上了她仰望着的目光。
小姑娘的心思太過純粹,使得她的眼睛美得驚人。
沈寄經受不住,別開了眼。
有生之年第二次,他被人這樣全心全意的信任,不問緣由,不顧後果。
他的手有些發抖。
作者有話要說:
珈以(星星眼):你好厲害,你是大好人!
沈寄(強自面癱,內心瘋狂):我靠靠靠靠靠靠!孩子太可愛,想揉怎麽辦?支持吸孩嗎?
啦啦啦啦,拖了好久好久的新文終于來了,讓我們一起鼓掌歡迎~~~~
這個女主的食用方法和之前的都不同喔,大家慢慢發掘吧!
再強調一遍,本文暫時未定男主,走的應該不是同一個男主的路線,因為每個世界的任務不同,也不一定非要刷男主好感度,只是攔不住女主有時手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