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她甩鞭拔劍,氣息徐長,力道使得奇巧。
從她拾起軟鞭到那把精剛玄劍回到她手中,短短不過三息,所用上的武藝包含內家與外家的功夫,雖說在內息綿勁上的吐納還不夠老練,但已相當難得。
難得到……令他不禁要嘆,竟是直至今日才得遇她這奇葩。
淩淵然止不住內心波蕩,面上卻未顯露,然後是她那句包含一大堆“委屈”、宛如繞口令的話語,一聽,不禁沉眉。
“小兄弟此話何解?”嗓聲幽徐,亦有些似笑非笑。
“其實……在下不小的,都二十三歲,不能稱小。”總喚她“小兄弟”,惠羽賢實是忍不住了。
“再有也非什麽‘兄弟’的……”要親口跟他解釋自個兒是女兒身,不知因何竟說不出口。
腼腆、羞澀之類的心緒太不似她,但來到他面前,一回沉穩冷靜的性情大受考驗,怎麽調息都沒力法适意。
……算了,真把她當男子看待,也就這樣吧。
她正了正神色,重新打起精神。“在下欲說的是,閣主把出手救人的事說得如同是一樁買賣,好像待別人好、施恩予人,皆是別有所圖,只待往後挾恩索報,但明明不是這麽一回事。”
“是嗎?”淩淵然将雙袖負在身後,微側俊顏。
他一副等着聆聽長篇大論的姿态令惠羽賢耳根發燙,差點說不下去,但都開了頭,總得作結。
“閣主出手若僅僅衡量利益得失,當年便不會救下那麽多孩童,曾聞閣主年少時候游歷過五湖四海,某大雨之夜留宿在一座大山中的小村,突遇溪流暴漲、山洪暴發,閣主當時以身涉險,硬是跟滾滾而下的土石洪流搶奪人命,在那當下,可還能計較什麽?”更別提他之後為那些幸存下來的孩子所做的啊!
他待孩子們那麽好,他待她……那麽好……
怕自己嗓聲會透出太多意緒,她唇瓣驀地抿起,握成拳頭的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肉裏,明顯感覺到疼痛。
但痛得好,她需要讓腦袋瓜清醒些,別當着他的面亂了方寸。
說實話是有些……唔,不,是挺埋怨他的,因一開始的無限依賴,當自己遭到“棄養”時,被背叛的感受油然而生,那是年幼的她所感受的。
而今她已有本事獨當一面,這些年經歷許多,回首看幼時,許多事是能理解的,對他的感情便複雜起來,明白他是很好很好的人,卻也躊躇着、尴尬着,不知是否該對他提及當年那段緣分?
淩淵然斂了會兒,終才憶起她所說的,那是十多年前的舊事,未想會被人提及。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此時這麽答話是有些插科打譯的嫌疑,可惜她一張而稚嫩清美的秀容過分端凝,完全聽不出有說笑的意圖。
但詭谲的是,閣主大人竟被逗笑了。
這一笑不得了,“江湖第一美”的稱號不是被人在背後稱贊假的,他生得已夠美,忽而清朗朗綻出笑花,再冷靜自持的人看了也會瞬間屏息。
“也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淩淵然還自嘲地補上一句。
惠羽賢想學他揚唇笑開,可想歸想,卻是直直望着那張足能勾魂動魄的俊龐眨不了眼,雙拳不禁握得更緊。
總要守住一點清明,她只是因相隔太久與他再會,一時還看不習慣,等往後一看再看、三看四看,總會看習慣的,不會被美色狠狠震懾住……是說往後他和她……他們……待今日一別,往後再晤不知何時?
江水奔流聲仍不絕于耳,兩人之間倒靜默了幾息。
“分舵主适才說自己不小,還報上年齡,卻怎麽看都不像已二十有三,所以說生得面嫩果然吃香。”不再追問她從何聽聞當年大山小村裏的事,淩淵然話鋒一轉,抛出的話把表情木讷冷凝、實則看癡了男色的人說得臉膚微赭。
惠羽賢知道該有所回應,但只覺舌根莫名發僵。
當年那游俠少年的身形容貌與眼前清逸非凡的男子重疊,如今的他身長更挺拔,氣質深沉,五官卻仍然精致俊雅不見老。
好一會兒她才吐出窒在心間的熱氣——
“閣主也……也面嫩得很,怎麽看都不像早過了而立之年的人。”
男子俊龐陡現駭然之色。“我年歲确實未到三十啊! ”
惠羽賢英眉飛揚,頭一搖。“不可能!你明明過三十了!”他大她十歲,當年他親口說的,她絕對沒記錯。
“是這樣嗎?”閣主大人眉峰成巒。
“是! ”認真颔首。
“嗯,好吧,那就這樣。”
什、什麽?!
惠羽賢望着他擰起的眉峰驀然回複成原本淡然無波的模樣,不禁目瞪口呆。
關于歲數,剛剛他還在意得不得了,瞵間倒變得無所謂,仿佛随旁人怎麽說都成,他都接納。
依稀有些熟悉感,好像他是曾這樣逗弄過她和其它玹子的,此時憶起頓時明白過來,那時的他以赤子之心對待孩子們,最終目的是要那群在山洪肆虐中失去怙恃的玹童們能少些憂怖。
她思緒浮動,眸光輕顫,飄啊飄地落在他那只适才遭她揪抓而弄濕一大片的闊袖上,不知何時袖子變得幹幹淨淨,還平整到連絲绉褶也不見,她都要懷疑他是不是振衣就能滌塵?
師父和盟主老大人都過說,說她天生筋骨奇佳,最适合習武,性情夠穩,耐力好且不貪速成,還她是難在得一見的的好苗子,但她想,若跟眼前這內外兼修的男人一比,自個兒怕是替他提鞋都不配。
說到鞋……欸欸,他竟然連鞋都是淺色!
不是江湖人慣穿的黑布功夫鞋或黑筒靴,而是舒爽的淡青色絲履,好似仗着有本事能“足不沾塵”,也就不怕會弄髒。
紫藕色輕衫、淡青色絲履,輕輕淺淺的柔和顏色,跟她記憶中那游俠少年的裝扮是如此不同。
“據聞閣主以往行走江湖,多是一身墨色與黑靴,今日一會倒是與所聞多有出入。”她讷聲道,兩眼往他身上迅速梭巡了一圈。
“便如分舵主這副裝扮嗎?”淩淵然也禮尚往來朝她上上下下巡了一輪,略沉吟道:“成套的黑衣勁裝,搭着一雙耐用且保暖的黑簡靴,整頭烏絲紮作一大束甩在身後,可謂從頭黑到底……分舵主這模樣與我從前頗有些神似啊。”
她心頭一跳,暗自咽了咽唾津,穩着聲音。
“黑衣黑靴不易髒,即便髒了也不易看出來,便于走踏江湖,再有,黑色看着也挺大氣,道上行走,互有往來,也不至于失禮于誰。”她這是務實,才不是……才沒有……故意仿效誰。
淩淵然十分認同地颔首。“那是。只是人年紀大了愛花俏,我都上了歲數了,喜好随之改變也是自然,如今就愛淡些雅些、瞧着心情舒朗些的顏色。”
惠羽賢覺得閣主大人肯定在玩她。
盡管他是一臉霁月清風般的磊落光明,但目似深澗,瞅得她眼皮直顫。
“閣主年紀并不大。”她硬着頭皮強調。“……不能算大。”
“就在剛剛,分舵主還信誓旦旦說我已破而立,此時卻說我年紀不大?”
她艱澀地解釋。“年紀确實不小,但……稱不上是‘上了歲數’啊!”絕對稱不上好不好?!
男人那張長俊到生花的玉龐忽地凝住表情,泂水般的目底宛若生寒。
兩人對望了一息、二息、三息……乍然間,他嘴角軟化,目中寒氣散盡,竟……竟又笑了,還笑得有些前俯後仰,連氣息都任之起伏,全然縱意。
惠羽賢再次愣怔。
她一方面是被閣主大人的笑迷了去,另一方面真是徹底傻掉,根本搞不清楚究竟發生什麽好笑的,所以只能愣怔在原地。
她瞠着眸瞬也不瞬,被她直望着不放的男人同樣回望着她。
飽含水氣的天光落在她發上、臉上、身上,她那把因落水而盡濕的烏發此時仍帶濕意,在日陽下閃着一層薄光,瞧起來極是潤澤柔韌。
發下的那張臉,麥色臉膚雙腮淡紅,此刻的表情實在憨得好笑,同時也憨得讓人……嗯……莫名有股似曾相識的感覺。
淩淵然輕笑未止,落在那張麥色秀容上的目光轉深,沉靜探究。
如此年輕的武林盟分舵舵主,橫空出世一般,似乎該摸摸對方底細,究竟師從何人?與盟主老大人又是什麽關系?
他對她很感興趣,也清楚這一切完全源于自身的頑劣性情。
遇上如她這般端凝自持、一板一眼、年紀輕輕就愛走老成路子的人,不逗弄逗弄甚是難受。
無奈他畢竟擔起了乘凊閣閣主的名號,即便不為自己名聲着想,也得護一護乘凊閣這塊招牌,令他不得不收斂本性,改以高冷淡漠的氣質面世。
今日一再“破戒”,話越說越多,那是因為難得遇上一個妙人。
而更耐人尋味的是,這個妙人明明是女兒身,舉手投足間卻不見絲毫女氣,行事作風更是果斷堅毅,俊得實在是英氣逼人。
看她那麽認真地與他對話,被他牽着鼻子走,末了卻只會紅着臉憨望他。
那雙清亮坦率的眸子染上迷濛之色,真讓人內心有那麽一些些負疚感啊。然而內疚畢竟只有一些些,更多的是——樂趣。
他稍稍收斂笑意,順從道:“好吧,那就不是上了歲數,我聽明白了。”
惠羽賢直到這時才回過神。
僵了好一會兒的眸珠終于動了動,她微微松開拳頭,握得太久太出力,一放松,指節處一陣陣刺疼,兩只掌心發麻。
她又被玩了。
但……算了。
她不介意,一點也不,甚至還有一點點開心。
深吸一口氣,她雙臂已舉在面前做抱拳狀。“嗯……那麽,在下也該告——”
“今日相遇确是緣分,倘使分舵主不嫌棄,你我不如撮土焚香結個義兄弟?”
她“告辭”一下子不及說完,立刻被他截斷,還毫無預警地丢出這麽“吓人”的提議!
惠羽賢頓時心潮起伏,好像一顆心也被湍急的川冰推着亂蕩。
師父教過,當以不變應萬變,這亦是她擅長的。
“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江湖上行走,心懷俠義者皆為兄弟。”她四兩撥千斤地回答,右手作拳,左手屈拇指、亮四指為掌狀,左手掌心虛貼着右拳,兩只臂膀抱出一個環,這個漂亮的抱拳禮使得無比到位——右拳表示以武會友,左手屈拇指是自謙,亮四指說的是四海皆兄弟,抱出的圈環代表武林一家親——這與她所答的內容正好相輔相成。
她到底是女兒身,怎麽可能跟他結拜成義兄弟?!
見他俊唇一勾點點頭,像已理解也同意她所說的,惠羽賢亂蕩的心稍稍歸位,卻聽他悠慢道——
“也是,何況一時間也尋不到好香來焚告天地,既然如此,那你我就算結拜了,我是你的愚兄,你是我的賢弟……”笑意加深。“惠羽賢,賢弟,呵,與你的名字恰好對上,當真再好不過,你說是不是呢,賢弟?”
“……”她放下抱拳的手,整個無言。
“賢弟。”閣主大人逗上瘾,換他抱拳一揖,外加誠意十足的一喚。
“……”持續無言。
“賢弟。”某位大人十足堅持。
“……兄長。”無路可退,只有認了。
“嗯。”淩淵然應聲,欣慰一笑。
但笑未褪去,他忽又開門見山道——
“愚兄實有一要事相求,人命關天,還請賢弟看在金蘭之義,鼎力相幫。”
他要她幫忙。
他已然這樣有本事,會有什麽樣的事,是她幫得上忙的?
她竟能幫到他,光憑想像就熱血沸騰、渾身是勁!
當惠羽賢趕回碧石山莊與大西分舵的屬下們會合時,剛好是午膳時候,用膳大廳滿滿是人,正好方便她混進。
而從頭到尾,聚在山莊裏的人沒誰知道她溜出去幹了什麽“壞事”,就連随她登門拜訪的屬下也以為她是被樊老莊主或其它幾名德高望重的武林耆宿激到哪裏密談要事。
按理,衆人受樊老莊主相邀,宿在山莊內一宿,令賓主盡歡,明早再從容拜別才符合武林世家作客的禮教。
只是此次碧石山莊發的“請證帖”當場折了自家大少夫人和二少爺的命,莊子裏的氛圍實在詭谲得很。
結果上門作見證的賓客們一到午後便別過主人家,陸陸續續離去。
大西分舵與碧石山莊距離不算遠,惠羽賢一行人策馬返回分舵時,恰見半邊微鼓的月兒溜上樹梢頭,分舵大堂前的兩只大燈籠也都點着明火。
竈房裏還沒熄火,掌杓的馮大爹做事是極利落的,兩刻鐘不到就整出一大鍋料多味美的打鹵面,還蒸出一大籠肉包子,讓返回分舵的衆人吃個大飽。
惠羽賢簡單吃過後,燒上水好好洗了一番。
幾封信是她準備寫給盟主老大人和師父師娘的,藍皮冊子則是大西分舵長房老爹整理出來的賬簿,以及與當地各部生意往來,甚至是借貸等等的記事,之所以搬來招她桌上,是因賬房老爹說是賬房人手不夠,要她幫忙過目。
就說這分舵主難當啊,要她出去跟人打架,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什麽的,她絕對能幹得出類拔萃,可要她看賬本,簡直要命。
所以那疊賬本仍躺在那兒沒動,而該動筆書寫的信也靜靜擱着。
她在火舌燦明的燭光下,兩手捧着白日裏從閣主大人那兒得來的一根洞簫,若有所思到徹底出了神。
“此洞簫是以松遼北路獨有的金生制成,出自愚兄之手,實做得不夠好,賢弟勿要笑話啊……”
“金絲竹能聚天地靈氣,竹身溫潤帶異香,除辟邪外亦有驅除蛇中之效,今日便将這随身之物曾予賢弟。”
閣主大人說這是見面禮,是兄長所贈,不能推辭。
這份見面禮着實太重。松遼北路獨産的金絲竹數量甚少,生長極慢,十年才能得一小段,何況是連根而起制成洞蕭的這一把,更別說它出自名家之手。
乘清閣閣主除通曉音律外,更是制絲竹之器的大家,江湖上多有耳聞。
她撫着竹身,感受那細細滲入指尖與掌心的溫意,撫到小小的吹口時,即使對音律一竅不通,仍擺出品簫的姿态,坐得端端正正,把唇瓣輕抵在吹口上……尚未吹出音調,臉蛋卻先紅了。
想着閣主大人亦是将唇抵在同樣的地方,這小小吹口不知被他“親”過幾回,腦子裏光想着這一點,她就熱得頭頂快冒煙,心音響如擂鼓。
忽地,外頭小廳連接內房的簾子被撩起,一道纖細人影晃進,她倏地擡頭。
年約四旬的婦人被她瞠得圓亮的雙眸驚了一跳,手裏一疊布料險些落地。
“你這是怎麽了?在小廳外敲門你沒回應,到簾子外喊了兩聲你也不理,以往我一腳還沒踩進這院落,你便聽出有腳步聲往這兒來的,今晚是哪兒不對勁?”
“安姑姑,我好好的,沒事。”惠羽賢一個激靈,連忙出手擋住急要沖出去喊人的分舵大管事安姑姑。
“怎麽沒事?!我在簾外瞥見你死盯着手裏的洞簫直瞅,一副嘴饞到快垂涎的模樣,臉這麽紅,膚溫這麽高,你莫不是餓昏頭了?晚上回來沒吃嗎?”
她膚溫燙手,一臉垂涎樣兒,絕非肚餓。
她五感忽變遲鈍,聽不到來人腳步聲,也絕非生病。
她、她只是太沉浸在胡思亂想裏,腦中浮出的念頭又太過龌龊了些……很想探出舌尖細細去舔那個小小吹口,也許能嘗到某人的氣味,她內心兀自天人交戰中,但還沒戰出一個結果,安姑姑就這麽闖進來了。
意會過來自己有多龌龊後,她當真作賊心虛,如丢開燙手山芋般迅雷不及掩耳地抛開手中洞蕭。
可是當她看到那把竹樂器在桌上粗魯地滾了兩圈,她又心疼得不得了。
非常之煎熬啊,為了不露餡,她得費上大把功夫才能穩住眉宇間的神情。
“我吃過的,我……我适才剛練完內功,對!是剛練完才這樣,所以……所以氣血通行得較快,我師父那一派的內功較為奇詭,呼吸吐納自成章法,才會這般發燙發紅,真的,我、我真的沒事。”
說謊當真是一門高深學問,她學得不太好,說得她結結巴巴,頰面和耳根又再深紅一層。
安姑姑端詳着她,瞅得仔仔細細的,應是信了她的話,終于重重籲出一口氣。
“你這小子最好是健健康康、活蹦亂跳的,千萬別學上一個分舵主,那一位瞧着是高大威猛,氣勢迫人,可一來本寶地就水土不服,上吐下瀉整整一個月,都病得脫了人形,結果撐不到兩個月就撤了,你很好啊,撐到現下都快過完一季,後續持續看俏,往後只有更好的分兒,我可不想你出局。”
若說碧石山莊是這一方的地頭蛇,安姑姑便是這武林盟大西分舵的地頭蛇。
入廟得先拜山門,惠羽賢深谙此理。
來到大西分舵上任時,她最先熟識的正是安姑姑這只“地頭蛇”,該是彼此都是女子之因,談起事來直來直往毫無隔閡,也才會令情誼迅速增長。
惠羽賢是很感激安姑姑平時的照料,只是她也很想對安姑姑說,盡管她作男裝打扮,行事作派或許也挺男兒風,但真的不是“小子””啊!
她随意抹了把臉,盡可能從容地問:“姑姑這麽晚了還來尋我是為何事?”
安姑姑收回輕捏她下巴的手指,改而拍了拍桌上那疊布料。
“得開始制冬衣過冬喽!今兒個跟咱們長久往來的老裁縫鋪送來不少樣品布料,我掌了眼,替你先挑了這幾塊,你瞧着要是好,找個空閑時候再請他們的老師傅過來量身制衣。”
一疊厚厚的冬衣布料約莫有七、八款,全是黑底墨紋,即便在燦亮燭光的照拂下,仍深沉得不行。
“瞧瞧,快瞧瞧啊!”安姑姑獻寶般将布樣一塊塊攤開,臉上挂着對自個兒眼光極滿意的笑。“這些布織得當真不錯,有橫織的、斜織的、內外雙層織的,顏色也黑得夠純,制成勁裝再加個外袍或披風什麽的往你身上一套,那肯定英姿飒爽,俊到沒邊兒,最重要的是還不怕髒,沾上土塵随意撣撣立刻黑回來,你覺如何……咦……嘿!你小子聽見我說的沒有?怎不答話呀?”
惠羽賢腦中浮現的是一幕淺淺淡淡的舒色——
那男子身穿藕色夏衫,任江風吹鼓闊袖,仿佛下一瞬便要乘風飛去。
只是人年紀大了愛花俏……喜好随之改變也是自然。
……如今就愛淡些雅些、瞧着心情舒朗些的顏色。
“沒不答話,我……我仔細看着呢。”老天,她竟興起想換顏色的念頭!
棄掉深黑衣布,裁來淡雅顏色的布料制衣,這麽做對她來說,很蠢。
她沒有振衣滌塵的神功,大西分舵這兒外務又多,三天兩頭得往外跑,雖說近來已沒有剛接手時那樣忙得不可開交,但還是忙,有時在外頭野宿洗不上澡,深衣還能頂個幾天,不易被看到汗漬或污垢,若換成粉的、雅的、淡的……屆時怕是該有的舒爽全都不舒爽,只剩顯而易見的髒黑。
她還是安安分分的,不要異想天開了。
“姑姑替我選的都好,都喜歡。”她沉靜道。“一切聽您安排,都行的。”反正都是勁裝,都是同款顏色,她早都穿慣。
他問她,要她幫。
“好。”無絲毫遲疑,應聲立出,她偏沉的嗓音陡亮。
被要求相幫,按理也得問一問是為了何事、要幫什麽樣的忙,如此也才能盡量自身的能耐是否足以應付,給不給自己惹上麻煩、會不會賠上小命、能不能從中得到什麽好處……等等。
結果他的這個“賢弟”想也未想,連停頓一剎都沒有,直接點頭應允,好似不管他所請之事有多難,甚至徹底違背道德俠義,她都願意幫,絕無二話。
莫非被他裝模作樣戲稱了一聲“賢弟”,她當真就把“歃血為盟”的金蘭情義使上,對他毫不設防?果真如此,也……太令他心癢難耐!
她的反應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許是因為這般,在那當下,他沒有立即對她言明所請之事,下意識想吊她胃口,想知道她又将如何應對?
當知他未說清楚,她也沒打算問。
幾分似曾相識的眉眼,耐人尋味的作派,他的這位“好賢弟”啊……
此一時分,乘清閣位在西疆一帶的別業內,雅廳裏點着松脂燈油,溫潤略帶凊冽的自然松香彌漫四周,具安神功效,亦能助思緒之厘清。
沉思過後,淩淵然以手扶額的坐姿未變,僅徐慢喚了聲。
“玄元。”
身影如鬼魅般從暗處現身,黑衣少年朝閣主大人恭敬垂首。
“武林盟大西分舵舵主惠羽賢,去查查此人底細。”淩淵然一邊吩咐,一邊掀開輕掩的雙捷。“就從武林盟那兒下手,順藤摸瓜,且看能摸出什麽?”
被喚作“玄元”的少年面無表情地颔首,一轉身又沒入暗處。
廳外忽地傳出蒼勁洪亮的念叨聲。
“幹麽呀這孩子,當賊當上瘾啦?有門不走偏要上高梁、跳高窗,還竄還竄!喂喂玄元你這小子,使輕功就使輕功,別拿那棵百歲的老紅梅樹墊腳啊!那是咱的心肝寶貝啊喂——”
外頭那越念越急的罵聲很快轉成不滿的嘟囔,說明遭連珠炮般念叨的少年已然飛過牆頭,消失在夜色裏。
同樣的“戲碼”他已看過無數回,也難得自家這位老總管精神爍健、毅力迫人,回回都為雷同的事件開罵,次次都罵得氣沖牛鬥,可回頭又對那個寡言的冷面少年止不住關懷。
老總管踏進廳裏與閣主大人那別具深意又帶點懶洋洋神氣的目光對個正着,臉皮微僵,不由得幹笑兩聲,末了還把捧在手裏的布料舉得老高,恭敬呈上。
布料厚厚一大疊,五顏六色皆有,偏偏略過黑色,好幾塊布還花得不能再花,看久了連目力都花掉。
“老姜……”淩淵然兩指捏捏眉心,有些無奈地坐直身軀。“我自認待你不薄,你選這些布料制冬衣是打算糟蹋誰?”
老姜總管喊冤了。“人老愛俏啊,閣主的裝扮就得俏生生些,老人家見了才會滿心歡喜不是嗎?以往您總是黑鴉鴉一身,黑得不能再黑,俊是夠俊了,但也冷煞人了,令人望之不敢親近,那有什麽好?再說了,再花俏的顏色您都有本事駕馭,就拿今兒個那套粉藕繡蓮的夏衫來說吧,別的男子肯定穿不來,但拿來一套在您身上,欸欸,那叫如沐春風、美不勝收。”
說着嘆氣。“老人家也就這個要求,閣主您得堅持住啊。”
是,他得……堅持住。
淩淵然腦中浮現一道黑如墨染的俊俏身姿,烏發若流泉,秀身勁且韌。
他的“賢弟”顯然将黑衣勁裝的神氣穿出另一層高度。
老姜說錯了,即便一身玄黑,亦能守出俏生生的氣味,只是他辦不到罷了。所以既知自己辦不到,只得認命。
“……就按老人家的喜好辦了吧。”他再次捏起眉心閉目養神,語氣中明顯透出自暴自棄的味兒。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
人在江湖飄,哪有不挨刀?若是不挨刀,只會更糟糕。
饒是堂堂松遼北路的巨璧,與中原武林盟齊名的乘清閣閣主,在外走踏一條龍,窩回老巢裏,也有不得不低頭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