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在大川岸邊與“愚兄”一別,惠羽賢一直靜靜等待。
她也沒有多想什麽,總之就是盡全部力氣去做,只要能幫上忙,怎樣都好。
她深以為等閣主大人找上門,應該就是她要為他兩肋插刀、義不容辭的時候。
因為不知去幫這個忙得花上多少時日,這些天她盡可能安排好分舵裏的大小事務,讓人手不足的問題在經過統合和重新分配之後,得以改善。
不過關于賬房老爹丢給她的那疊賬冊,她最後選擇投降。
本來她都打算将自個兒制冬衣的銀錢拿去多請一位賬房夥計來上工,反正不缺衣物,湊合着也能過,是安姑姑後來笑到不行地把整疊賬冊抱了去,臨了還輕戳她額頭一記,她才明過來——她是被賬房老爹“欺生”了。
以她二十有三的“大齡”坐上武林盟分舵主的位置,确實太嫩,但也慶幸大西分舵的一幹好手加老手們如出門在外絕對給足她面子,所以人私下被這些前輩們小小作弄為樂,她也認了。
惠羽賢沒有等太久,一別七日,閣主大人選在一個熏風舒懶的午後拜訪武林盟大西分舵,還是正式遞了拜帖求見。
當天臨時出外務的惠羽賢被告知此消息并匆匆趕回分舵時,谪仙一般的貴客早被迎進正堂裏,奉上涼茶、瓜果好生伺候着。
只是貴客似平不願意靜候,且對分舵內按五行八卦布置的建物顯出興味,惠羽賢是一路沖到在正堂大後方的山水園深處,終才見到人。
閣主大人今日的穿着打扮好像更講究些。
冰青緞子裁制的寬袖薄衫飄然出塵,米粒般大小的雪珠串成細腰帶,略松垮地系在腰間,頓時顯得肩寬腰窄,腰際下的腿長得逆天。
他長發高高作束,套入羊脂白玉冠,一把青絲如瀑散下,襯得臉膚似白玉溫潤,一與她四目相接,他眉宇間的淡漠仿佛消褪了些,嘴魚微軟。
“哎呀,當真讓乘清公子久候了,這位就是咱們大西分舵新到任不久的分舵主啊!”每回只要遇上分舵主出缺、等着新人上任,或是分舵主出外務不舵堂裏,安姑姑這位大管事就得兼任起分舵主的差事。
今兒個惠羽賢臨時外出,她又不得不“下海”陪貴客,以為請進正堂奉好茶、說幾句場面話就了事,哪裏知道貴客根本不講規矩,把分舵當自家園子逛起來,還越逛越深入,她不好開口喝斥,只好一路盯到底。
安姑姑臉上挂着太顯眼的笑,盡量從容地走向遲來的惠羽賢,她完全背對着貴客,突然間開始擠眉弄眼,兩手沖着惠羽賢連番比手式、做動作。
以前見過這位公子,那時有盟主老大人擋着,還是覺得冷。
今日再見,這位仁兄持續讓人很“冬天”啊。
總之別他的美貌蠱惑了去,要比俊俏,你肯定不輸人……啊啊,不成了不成了,咱胃疼得難受,你自個兒保重。
盡管表情和手式的變化快得教人目不暇給,惠羽賢還是很神奇地讀懂了安姑姑的意思,只不過根本不及回應!
面前一陣風涼,發絲都被帶動了,待她眨眨眼再眨眨眼,才意會過來——原來安姑姑的輕功也是水平之上,眨眼間已撤得不見人影!
少了安姑姑擋在面前,閣主大人俊逸出塵的身影重新落入她的眼簾,他臉上笑意淺淺,映得長眉凊目更形色,哪裏有安姑姑形容的那種冷色?
“淩閣主。”惠羽賢當即抱拳。
“賢弟。”淩淵然輕柔喚了聲。
好吧。她硬着頭皮從善如流。“……兄長。”
那目光微帶戲谑,像也費勁忍笑,毫無掩飾地往她身上溜了圈。“聽說有牛群墜谷,你領着人救牛去了,武林盟共一十八分舵、八十一座堂口,瞧來應屬賢弟這個分舵主最能與民為樂,憂民之所。”
惠羽賢知道自己此刻模樣實在非常之狼狽,發絲從成束的馬尾裏散落了好幾縷,略蓬松地垂在她兩邊的鬓邊和頰側。
她兩只皮制綁手盡濕,下半身包含兩只黑靴全沾上大片泥濘。
泥濘此時已幹,變成龜裂開來的泥片和泥塊,只要她動作稍大些,幹掉的泥屑就會“啪啦、啪啦”地剝落下來。
其實剛才在急着趕回來的路上,沿途已經掉了不少泥塊和碎屑,要不然狀況只會更慘,根本是大泥人一尊。
她放下抱拳作禮的雙臂,腰背仍挺得筆直,嗓聲卻透腼腆——
“這兒梯田既多又大,多靠水牛梨田耕耘,牛只對農家來說猶如性命,這會兒成群墜了谷,得慶幸那谷地不算太深,且谷底因前幾天的幾場暴雨積了厚厚的泥巴,幾頭大牛僅受驚吓,倒是沒傷筋動骨。”
淩淵然微一颔首。“牛只沒受傷卻爬不出谷底,農家們求到分舵這兒來,你自然是仗義到底,就連為兄請你相幫,你問都不問因由,二話不說便應承,又怎會對那些農戶百姓置之不理。”
惠羽賢又開始有點聽不懂閣主大人話中之意。
好像有稱贊她的意味,也似乎有點在埋怨她、指責她?
……可為何怨她?
是因當日她答應幫忙,應承得太過迅速,令他生了什麽疑心嗎?
此時四名仆婢魚貫走進山水園裏,前頭三人手中各捧着一張小幾,幾上分別呈着香茶、茶點和幾色瓜果,走在最後的那名婢子手中則端着一盆清水,小臂上挂着兩、三條幹淨布巾。
仆婢們朝她的方向深福作禮,将幾張小幾端進園內的清涼臺裏擺放。
惠羽賢遂請貴客上清涼臺。
這座四方涼臺未設桌椅,底部是上好的黃梨木鋪就而成,在上頭或坐或眠甚是舒适,勝在冬暖夏涼。
仆婢們布置好一切後很快就退下,貴客從善如流席地而坐,姿态閑适,神情悠然,瞧着比主人家還要自在三分。
惠羽賢盯着安姑姑吩咐婢子為她端來的清水,內心不禁苦笑。
“我這模樣都沒收拾就跑來見兄長,實在太失禮,我看……我還是……”還是先離開把自己整理幹淨再來見他?但留他一個在這裏也不好啊……
“賢弟這模樣很好。”啜一口茶,他慢聲道:“為兄瞧着挺樂。”
惠羽賢眼角猛地一抽,頓時無言。
但……要說出來的,若又悶聲不吭,怕他要不開心。
揚眉,她深吸一口氣道——
“今日人在外面,接到兄長到訪的消息,我心中……是歡喜的……也是擔心讓兄長久等,所以趕回來之後完全沒想到應該先整理儀容再見貴客,什麽也沒想就沖過來,急着想見兄長的面……”
淡蜜色的臉膚輕紅,兩只秀耳也紅了,但她跪坐的身姿仍英氣秀挺,清眸直視着喝茶喝到一半、頓住不動的閣主大人,繼而又道——
“兄長要我幫手的事,不去問因由,是因為沒有問的必要。沒掂量自身的能耐就直接允諾,是因為沒有掂量的必要。兄長欲力的事肯定不會偏離正道,即使真偏離了,那一定有兄長非力不可的原由。”
所以不管他打算幹什麽,偷拐搶騙也行,殺人放火也好,她都幫到底是嗎?不必多問,因為他就是道,他就是理,是嗎?
她這完全是“盲從”、是“護短”無誤!
淩淵然微愣了一會兒突然意識到,此時他胸中脹脹的、繃繃的,行氣卻較尋常時候開暢,臉上肌筋不由自主往上拉提……
原來這種感覺叫作“受用”。
身為武林大派乘清閣閣主,又是人稱“江湖第一美”的乘清公子,旁人口中吐出的那些好聽話語,他聽得當是少了?
他老早就練成一雙冷眼看世人,心如古井不生波,但今日他家“賢弟”這一番直白的表态,竟令他十分受用。
清涼臺上有風穿來拂去,被仆婢們收卷好的細竹簾亦被吹得微微晃響,算得上是涼爽的一個午後,惠羽賢反倒熱出一背細汗,也就跪坐着不動只動嘴皮,卻比跳進爛泥谷底拉擡牛只更耗力氣。
“就是……這樣的,沒有什麽要說了,我……呃?!”饒是她再定靜、再會裝,席地坐在她三步外的男子忽地挪移到她跟前,近到他的衫子能觸到她黏着泥塊的膝頭,任憑是誰都要大吃一驚,更別提對方還将她的手拉過去置在盤坐的大腿上,開始替她解下兩只腕上那既濕且髒的綁手皮套子。
已明顯散發泥腥味的皮制綁手立即将那漂亮的冰青緞子弄得又濕又髒,惠平賢看着那迅速暈染開的污漬,眼皮又抽。
她立時想收回手,但撤不了,似被一股無形黏勁纏住。
閣主大人掌頭頂心對着她,很專注地解着那雙套子,并把她濕掉的袖底往上卷啊卷,讓她能凊凊爽爽地露出兩只被水氣浸到微微發皺的小臂。
惠羽賢以為應該就這樣了,不會更嚴重了,但——
他、他竟從一旁清水盆裏擰來巾子幫她擦手!
瞬時之間,她只覺腦袋瓜被四面八方湧來的氣擠壓到炸掉,“轟——”地巨響,一片的空白,一望無際,沒有邊角,全都亮晃晃、白澄澄。
這似曾相識的滋味銷魂蝕骨,她眸底驀然起霧,靈臺震顫。
隐約聽到那漸已熟悉的成熟男嗓,像吟歌般幽柔,剖開一切渾沌,進到她的初心。
“既已沒什麽要說,那就随為兄來吧。”
驟然間,兩手手脈徒熱,她的肉身與神識遭到強而有力的勁道滲入。
氣血刺麻帶熱在四肢百骸中流竄,伴随一波波震蕩,震得她必須即抉擇——是要設法抵抗那力道,抑或敞開五感與之融合?
她選擇了後者。
敞開、迎入、融合,而後将層層堆棧的厚實熱氣流導進奇經八脈,過程毫不費力,便如凊泉之流,如月之行,表裏配合,陰陽相貫,令體內猶若溝渠分布的經絡通暢活化,之後将流溢的血氣彙成湖澤,蓄于丹田內腑之中。
她驀然醒悟過來,由手脈滲進體內的勁道是在引導她練氣,以聞所未聞的絕妙神技領她進入全新的境地。
常言道“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但今日閣主大人這一領,千金難換。
她領悟得非常快,思緒飛掠,空白腦中開始出現畫面。
她看到閣主大人在替她擦手。
他的模樣較如今嫩了些,眉宇間的威壓也淡上許多,頭發随意束在身後,穿着一身黑墨墨的長衫……而她,那時她才七歲吧?
他憑一己之力從挾帶大量土石的洪流中救回包括她在內的八名孩童。
莫哭,不怕了,會找到你爹娘的……
他後來真的兌現承諾幫她找到爹娘,但阿爹和娘親已變成冰冷的屍身。
她失去雙親,其他孩子有的找到爹,有的找到娘親,但也有兩個跟她是一樣的,既沒爹也沒有娘了。
三個沒爹沒娘、潛目無親的孩子便跟着他,直到幾日後,他的人傳來消息,說是幫除她之外的那兩個孩子尋到住在城裏的親戚,兩家親戚之前聽到山洪滅村的事兒,也是急着找人打聽消息,如今知道還有一線香火留存,都要高興壞了。
然後她那兩個小夥伴被送往親戚家過活,終于,只剩下她一個。
這一晚她躲起來哭,是他找到她,帶她回房裏,還親自幫她淨臉擦手。
莫哭,真找不到親戚,哥哥當你家親戚。她以為自此之後能一直跟随他,不會流離失所。
爹娘不在了,她好想再有親人,她喜歡他來當親人,但……
“穩心。”徐嗓幽柔,卻震入人心。
是閣主大人在跟她說話,她想應聲,可好像沒辦法開口,體內沛然之氣就要沖喉而出。
要調息,心要穩,她明白的,只是……似乎越來越難做到。
“呼——哈,哈啊……呼——啊呼——”惠羽賢好一會兒才發現那氣喘如生的喘息聲是從她口鼻裏發出的。
是她主動結束這場內功心法的運行,她是“被結束”的。
閣主大人擅自作主将她推進那個境地,在她快要無法負荷、平衡将失之際,他又“大發善心”替她化去所有沖擊,保她內息不損。
她神識漸穩,但氣血仍然太過飽滿,正肆意奔流,猶若洪水潰堤。
而适才“被結束”時,她驟然前傾,此刻忙着掌控呼吸吐納的她根本沒心力去想自己是否該坐好、坐直?
腦子暫且使不了了,所以就繼續将額頭抵在男人胸口借靠着,緊閉兩眼,氣喘籲籲。
心音好不容易定下,喘息聲漸漸轉小,直到她又一次深深吸氣再徐徐葉出,那雙一直閉着的眼晴終于張開。
“賢弟可是緩過來了?”詢問聲從她頭頂上方傳來。
惠羽賢剛定下的心陡然一凜,倏地坐直上身,一擡頭就跟閣主大人近距離對上!
眼前這張俊容與當年那位少年公子重疊在一塊兒。
她鼻中泛酸,眼眶突然熱熱癢癢的,連忙擡手用掌揉了兩下,把威脅着欲要滲流出來的東西藉機揉去。
她先是點點頭,又做了一個深長吐納才讷聲道——
“沒事了,多謝兄長賜教。這套內功心法堪稱奇絕,只是我資質太弩鈍,沒能掌據好要領,但确實受益匪淺。”
淩淵然靜望着她好一會兒,似斟酌似沉吟。
忽地,他擡指摩挲過她的臉頰,像要将她的五官端詳得再仔細些,微微扳起她的秀颚。
“……兄長?”她迷惑揚眉。
“沽了塊泥,得擦擦。”他一臉正經。
“啊?嗯……多謝兄長。”
他低應一聲,又認真确認過終才撤手,惠羽賢跟着悄悄籲出一口氣。
被他摩挲過的地方有些癢,她忍住想揉臉的沖動,凝下心神問:“兄長之所以傳我這套功法,是跟你要我相幫的事有關對嗎?”莫非是擔心她內力太淺,因此事先加以強化?
那麽,她必須習到多深,上到那內功心法第幾層,才能确實幫上他的忙?無奈這套心法實無法速成啊,即便心智能理解功法要義,要在極短時間內強增內力到他所要的那個層級,她怕自己辦不到,會耽誤到他。
她實在太過沮喪,根本沒留意到當她問出話時,閣主大人瞳底一閃而過的贊賞之色。
“我知道了,我會好好修習,盡全力去做,有不足之處,還請兄長多指教、多擔待……”他開口請她幫忙,她卻要他多擔待,惠羽賢一講出這話,臉上立出懊惱神色,唇瓣随之抿緊。
“這套內功心法名為‘激濁引清訣’,是我在而立之年閉關修煉時悟出的,之後三年間,我在數名內外兼修的乘清閣好手身上試過,沒有一個能如你這般,首次嘗試就能将全身經絡以‘溝渠流通、彙聚湖澤’的意念來操縱,如此無師自通,令體內氣行千裏,如環無端,上下相随——”她此時煩惱些什麽,他心裏俱知,她以為自己不夠好,能力不足,卻不知他衆裏尋遍,苦心經營,好不容易才遇到她這枚奇葩。
也或許他在許久前就馮過,只是那時始料未及……
此刻見她懊惱的表情因他的話而變得有些憨,他不禁一笑,又道,“為兄向來嚴以律己,寬以待人,賢弟是自己人,所以待你當然嚴厲了些,對旁人,我僅催動最淺層的功法,從未再深進過,然而用在賢弟身上,自要一層一層往上攀。”
除她以外的那些人,他不是沒試過領人深進、傳功法予人,可惜的是每每一加深勁道,幾乎将乘清閣的那幾名下屬逼至走火入魔的邊緣。
但是她,大不同。
“你跟上來了,跟得很好,是我有意試探沖得太急,才令你末了亂了氣息。”
長而不狹的雙眼微瞠,惠羽賢遲疑地動了動眸珠。“……也就是說,我并非太差,還是能幫得上兄長的。”
她似乎不明白自個兒多有能耐。淩淵然心裏暗嘆,真想敲她一記爆栗,卻僅是屈起指節刮了她臉頰一下。
“沾了泥,得擦。”他先聲奪人,非常有理。
她連忙擡手跟着擦。“多謝兄長。”
她這性情,看着應是“大事精明、小事迷糊”,說好聽些叫“不拘小節”,但要想占她個人的便宜就十分簡單。
她小時候就這脾性嗎?
竟跑來混江湖,還混得挺風生水起,沒被這龍虻混雜的世道給生吞活剝,莫非靠的正是她的“不拘小節”?
淩淵然心緒有些複雜,道:“是為兄該向賢弟言謝才是,有勞賢弟了。”
“不會的,不用謝。”惠羽賢背部挺得更直,很鄭重地搖搖頭,雙頰上的紅暈變得更明顯。“還有許多事得請兄長指教……”
好像直到現下她才有些真實感,原來自己被閣主大人稱贊了。
知道自己對那套“激濁引凊訣”的悟力還算可以,深進有望,不令他失望,堵在她胸臆間的郁悶消散大半,跟着又想到今日竟得如此機緣,可以一窺閣主大人內功修習的心法,根本是如獲至寶。
他還幫她擦臉、擦手,就跟當年他對待那無依無靠的小女童是一樣的。
莫哭,真找不到親戚,哥哥當你家親戚。
哥哥。
他說他是愚兄。
她的愚兄。
她靜靜品味着,忽覺心頭暖熱,嘴角有些失守,禁不住朝他揚唇笑開。
噢,不,不是有些失守而已,是開心到有些忘形。
她清亮長眸笑成兩道彎彎小橋,笑咧開的嘴淺淺露出兩排白牙,竟然笑出一對小酒渦,瞬間讓英氣凊美的五官變為俊俏可愛。
淩淵然離那張真心笑開的俏臉太近,近到被那乍現的力道掃得一度屏息,他忽地意識到,似乎從未見她這般笑過,很純粹、很直白、很心愉的笑。
這家夥不笑便罷,一笑竟“威猛過人”!
這一邊,完全不知自己這一笑殺傷力有多大的惠羽賢,雙臂打直撐在膝上,問道:“兄長等會兒還是要離開嗎?若不嫌棄,在分舵處這兒住幾日再走吧?等會兒一起用?膳可好?廚子馮大爹的燒菜手藝好得不得了,炖魚湯更是大爹的拿手絕活,兄長愛吃魚不是嗎?我請馮大爹幫忙燒幾道好味的,好嗎?”
是嗎?他跟她提過,他愛吃魚嗎?
淩淵然淡淡颔首,笑道:“即使賢弟未開口留飯,愚兄也會厚着臉皮蹭上一頓的,不過眼下你這主人家實令人盛情難卻,倒成全了我的風雅,不必我親口讨食了。”
“好,那說好了,兄長留下來吃飯。”
她好歡喜啊!
眉眸間的沉靜神氣難得添上喜色,活潑生動,如此外顯。“那……得先知會竈房那邊,對,要請馮大爹幫忙拟菜單,炖魚湯的話要文火細熬慢炖,慢工出細活,需要給足時候的,我……我先吩咐人去竈房那兒知會一聲,兄長先坐一會兒,我等等便回。”她自個兒胡念着,說是風就是雨,跟他打了聲招呼後立即起身奔下清涼臺。
那俊秀身影很快消失在奇石與花木之後。
清涼亭臺上,閣主大人慢悠悠地收回視線,取起擱置已久的香茶并未再飲,而是湊近鼻下嗅了嗅。
長睫淡掩下的瞳底,光點明明滅滅,已若有所知。
淩淵然當晚并未留宿在武林盟大西分舵。
用完晚膳後,賓主盡歡,他乘着自家馬車返回。
離去之前,他不再“不教而殺”,終于主動向惠羽賢交代了點事——
第一點,十日後,乘清閣的車馬會前來接她上路,她将随他出西疆,目的地是西疆外的蒼海連峰。
第二點,路上所需的日常物件或錢銀等等,連帶她那一份,他的人自會備妥,無須她再耗精神。
第三點,此趟一去少說也得大半個月方能回返,大西分舵頓時群龍無首,倘有突發狀況需急增援手,乘清閣位在西疆別業的人馬将全力支持。
第四點……他話收在嘴邊,沒再繼續往下說。
原本是要提到“激濁引清訣”,叮囑她多修習,但想了想便覺不需開口。
她都能猜出那套內功心法與他所求之事相關,以她的性情怎可能不加堅勤練?他不說,她自會做好。
多年不見,認真的本性依然,也是固執的和有些倔氣的。
之前在大川邊上的那一會,僅覺出她眉宇神态仿佛似曾相識,對她确實略有心疑,但并未深想其中的淵源。
直到這次他登門拜訪,領她修習“激濁引清訣”,他直接探觸到她內功的本家修為,那樣的行氣之法世間罕見。就他所知,那是南離一派的獨門功法,當代的正宗傳人是一對已年近古稀的夫妻,常年結廬在南離山腳下,過着與世無争的日子,而他與那對夫妻還是忘年之交。
當年,他把她留給那對老前輩夫妻。
那天在大川上他出手助她,驟見他時,她其實第一眼已認出他了吧?要不也不會瞬間驚到氣息陡洩,墜進湍急河裏吞了好幾口水。
她早認出他,卻不肯直言相告,莫非仍在惱他當年棄她之舉?
那一年他是十七少年郎,已走南闖北當了兩年游俠,一個大雨滂沱的傍晚,她的爹娘給他行了方便,讓他能有個幹淨地方暫歇。
只怪當時內功修為未臻化境,火候尚淺,雖覺察出四周風林與鳥獸的騷動,卻未在首要時候匣清那代表何意?待他明白過來,欲知會所有村民盡速撤離卻已太遲,山洪來勢洶洶,他未能掌握機先,大山小村裏那一個暴雨傾盆的深夜,是他人生截至目前為止最大的遺憾。
當夜被他帶出小村的孩童中,她跟在他身邊最久,前後有大半年。
決定将她留在南離山的那一早,他與那對老前輩夫妻帶她去溪邊抓魚、烤魚。
他是在那時候告訴她,他愛食魚。
對他的決定還不知情的她,小臉無比認真地對他說,她會抓魚,将來會抓很多很多魚給他吃,讓他永遠有吃不完的魚。
他離開的時候,她淚漣漣望着他的眸光,令人不由得聯想到被主人狠心遺棄的犬崽,如今記起,氣息仍會一窒。
馬車行走的速度忽緩。
他聽出動靜,閉目養神的姿态未動,馬夫已隔着車板低聲報來——
“閣主,玄元回來了。”
“嗯,讓他上來。”
“是。”
馬車并未停下,拉車的馬反倒回複原來的輕蹄,下一瞬,後頭車簾子一角仿使随夜風輕蕩,車廂內倏地多出一道削瘦黑影。
“回來了?”淩淵然掀起兩道扇睫的同時,一手已朝跪坐在前的削瘦少年探出,掌心向上。
玄元頭用力一點,從懷裏掏出一疊密密麻府寫滿毛筆字的紙,像給學堂夫子交上功課那樣,将整疊紙鄭重地交進閣主大人手裏。
就着馬車內微亮的油燈火光,淩淵然瞟了眼紙面,淡淡道:“字有長進了,不但沒糊,還能一眼認出,甚好。”
少年不愛說話,每次出了差要他回報,總寫在紙上。
一開始看少年所寫的,根本不知所雲,近來已有長足進步,字盡管不正,至少沒歪七扭八到讓人讀不懂。
聽見自己被誇贊,玄元黝黑的色好像更深一層,雖仍面無表情,卻擡手撓撓大耳。
淩淵然道:“去吧,先回去吃飯,我出門前已吩咐過老姜總管,要他讓竈房大娘給你煮三大桶米飯,就等着你回去。”
聽到閣主大人的話,玄元眼晴驟亮。他使起輕功當然快過馬車,且回去就有足量的米飯吃,那是他的最愛,誰都別想搶。
僅僅一息起落,車簾子乍翻乍落,馬車內又獨餘閣主大人一個。
淩淵然此時才重拾那一疊回報差事結果的紙文,一目十行從容看盡。
雖說字不太美觀,少年的這個差事倒協得極好。
結果便如他所想的那般,他家“賢弟”的出身、師承何人、年歲性別,以及幼時的小名等等,都一一羅列在紙上,證實了他的猜想。
嫣嫣。
他記得她的小名。
也記得自己被她爹娘收留的那?,稍早時分,她家阿爹跟他說聊時曾提到她小名的由來,說是她不笑已夠招人,嫣然一笑簡直要與日月同光,紅撲撲的臉容,酒渦嬌俏可爰,非常令人心動心喜,見她一笑,什麽煩心事都能被洗滌得一幹二淨,所以才有那個小名。
他竟是到如今才知曉當年那個女娃兒的真實姓名——
惠羽賢。
南離山腳下的老前輩夫婦果然十分善待她,更未辜負她這一副絕佳的習武筋骨,将南離一派的內外功法盡數傳授予她,待她這個一門單傳的小徒兒如同親生。
只是有一事教他訝然無語,關于她為何會離開南離山下,毅然決然去為武林盟做事的因由。
原因竟然是——
男老前輩比試時輸給了盟主老大人。
比的是最能直接見分曉的扳腕子,還連比十五場。
無良的盟主老大人十五場八勝,硬生生把她這個南離一派的單傳小徒兒贏了去,而願貼就得服輸,方不墜南離一派的名聲,所以她就乖乖應了師父的賭約,需為武林盟做牛做馬十年。
此事一起,鬧得南離山腳一片雞飛狗跳,男老前輩遭後來才知曉的女老前輩暴打一頓,鬧到要休夫,最後還是她這個單傳的小徒兒費盡心力才勉強勸住。
淩淵然擱下一疊紙文,不禁傷神地捏捏眉心。
若然是他,末了才知愛徒被當作彩金還被人贏了去,脾氣肯定也要爆的。可是她如果不被嬴走,一直待在南離山腳下安穩生活,那麽……他與她可還有機緣重逢。
腦海中忽地浮現她笑開的俊俏面容,他左胸猛地震縮,頸後隐隐泛麻,心緒竟是既柔且軟,想去縱容憐惜。
他的“賢弟”啊,大事精明能幹,私事則是認真憨傻,真以為他什麽都不知?真以為能瞞着他一輩子嗎?
到底何時,她才原對他吐實?
這個疑慮竟讓他上了心,無比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