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猷接下來的大半天都再沒提起過珈以。
他忙着将這些天遺留的卷宗看完,見了一堆不知如何應對半月後萬壽節的官員,冷笑着把那些來問詢他該給聖上送什麽禮的官員吓得瑟瑟發抖地滾了回去,出門一讨論都說淮陽侯今日的殺氣更甚了,剩下膽小的就屁滾尿流地回了。
邵猷聽管家回報時還冷笑了聲。
一群食君俸祿當為君分憂的人,膽子還比不過一個九歲的傻子。
邵猷低頭處理這手邊的卷宗,将那個滿口誇贊之詞的人狠狠批了一通……不過說起來,當年她也不怕他發火,偶爾心情好了,還會給發怒的他遞杯茶。
那時候他多心悅她啊,喝一口她遞來的茶,再大的氣也沒了。
“咯嘣”一聲,邵猷松了手裏被折成三段的筆,另換了根繼續寫。
直到用過晚膳,沐浴完坐在燈下看了一會兒書後上床入睡,他的神情一直都很平靜,只是時不時會有些令人匪夷所思的小動作。
比如說有道菜嘗了一口,再夾起來時,那落下的手就朝向了左邊沒人的位置上;沐浴後出來,那左手的胳膊不知為何就半擡起來,像是有個人需要他扶着似的;再不就是看着書笑了下,下意識就回頭張嘴,似是要和誰說一說這趣事;就連晚上入睡,他也只躺了外側的半個床,好似裏面有人要打滾兒。
因着他做這些時都無人在側,邵猷也就假裝若無其事地收回了動作。
他不覺得自己會思念那個背叛過他的人,也絕不想去思念她。
但他能控制住清醒的自己,卻控制不住夢境。
他又夢見了最後大敗的那一戰。
他的副将背叛了他,帶着五千精兵與他背道而馳,而他卻因風沙太大被困在了落石城,迎面撞上了回援的三千敵軍,戰至力竭之後,一劍穿胸而過。
等他在暗夜的茅屋中醒來,就看見璋南縣主坐在他的床邊,面容憔悴,對上他睜開的眼睛,很鎮定地告訴他,“邵猷,你不再是威風凜凜的淮陽侯了,你成了通敵叛國的賣國賊,出了這個門,誰都在等着你死。”
被副将背叛,力竭倒下的那一刻,邵猷就知曉這個結果了,他功高震主,漸漸長大的小皇帝和那些想要權勢的朝臣都想除掉他。
但他還是伸手去掀被子,不顧身上的劇痛,堅持要下床,“我要去鎬都,阿芙還在等我回去,他們看不到我的屍體,會去找她麻煩的。”
珈以姓伏,是蒼南一部落的姓氏,邵猷收養她之後沒讓她改姓,後來及笄後還給她取了個同音的小字,就叫阿芙。
他淮陽侯府主院和外書房的西邊,一整個池子都是芙蕖。
這還不夠,他的書房裏挂着的畫,他衣服內側繡着的暗紋,他常用的那把劍上挂着的劍穗,甚至是他用的發簪,全部全部,都是芙蕖。
璋南縣主從珈以出現之前就愛慕他,之後見了他對阿芙的各種不同,心裏對這個滿含愛意的名字狠得咬牙切齒,她伸手,用力将邵猷推了回去。
“阿芙,阿芙,阿芙!邵猷你滿口滿心都是她,你知不知道,你落到如今的境地,就是這個被人放在心尖尖上愛了這麽久的女人一手促成的?”
她拿出了仿造他的字跡,印了他的私印的通敵信件,拿了珈以與朝臣勾結往來的信件,拿了本該藏在他書房裏的那塊鐵劵,拿了他篡位私藏的龍袍衣角……
太多太多的證據擺在面前,由不得他不信。
邵猷靠着身後的土牆發怔,璋南縣主還在他面前不停地說着,“邵猷你還癡心妄想她會心悅你,你怎麽不想想,當初是你将她強留在了府裏,用她的未婚夫婿威脅她,還害死了她那兩情相悅之人……何況當年去平蒼南的人是你,但凡有人有心挑撥,你與她變成了案板上釘釘的殺父之仇了!”
話裏突然的信息讓邵猷擡了頭,鷹隼般的眸子盯住璋南縣主,“有心挑撥?”
璋南縣主神色一滞,神情中露出幾分心虛,又想起什麽,飛快地找回了底氣,“這些又有什麽妨礙。她照樣背叛了你,她連問都沒問一句,就不信你!”
聲音裏不可避免地帶了些喜氣,“照我看,她從始到終,根本沒心悅過你。你在她心裏,怕從一開始就是個仇敵,只是礙着你的權勢不得不委曲求全,如今你成了落水狗,她自然是再不可能屬于你!”
原本接着就要說她對他又有多好,多不離不棄,可邵猷忽地擡了頭,毫無溫度的目光暗沉沉地籠罩住她,“說夠了嗎?說夠了就出去讓我冷靜一下。”
璋南縣主原本想拒絕,一想他如今傷重又死了心,根本走不了多遠,便也順着他的意出了門,吩咐人去馬車上拿她的大麾來。
邵猷一個人躺在了土坑上。
這已經不再是一場夢,因為他又體會到了那萬箭穿心的痛徹心扉。
有多愛就有多恨。原來那些讓他手把手地教着寫字,陪在書房裏讓他一擡眼就能看見,陪着他出去應酬,幫他張羅酒席……那些在他看來是他們日益親密的見證的事,都是他的自作多情,她的苦心布局。
邵猷看着土炕上的自己捂住了眼睛在笑。
卻笑不出來心裏都要苦成黃膽汁的苦澀。
因為他的一腔熱血,他的一顆真心,都被人當成泔水潑在了地上,一文不值。
邵猷是活生生被疼醒過來的,心口的位置上好像紮着刀,他下床随便扯了件外袍披在肩上,出門看見人邊抓住了問,“扶珈以她住在哪裏?”
他眼睛赤紅,神情暴怒,看着恍若地獄裏爬上來的惡鬼。
最後他找到珈以所在的小院門口時,整個侯府的人都被他驚動了,到處亮起的燈,就看着他一腳踹開了那扇破舊而不堪一擊的門。
珈以其實沒睡。
床板硌得難受,秋寒的晚上沒被子,手上的傷雖因她直接将痛覺調到了最低而全無感覺,但那血色斑駁的傷口在月光下看着實在是滲人得很。
所以她躺了一下午加半個晚上,沒培養出半點睡意。
正想嘆口氣感慨自己真是被人金尊玉貴地捧了三年就捧嬌氣了,耳朵就聽見了門外慌張的動靜,然後房門被人一腳踹開。
借着月影看清來人熟悉的身影,珈以躺着沒動。
她就睜着那雙大而圓的眼睛,安靜地看着邵猷暴怒着走到她的床邊,蹲下的同時伸手掐住了她細嫩的脖頸,手上微微用力,陰骛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她。
珈以一動不動,安靜地回看他。
她似乎并不明白他在做什麽,只是學着他,把自己的手放到了他的手上。
手上的傷口還沒處理,血跡映入了邵猷的眼。
他手上的力道便再也加重不了,僵持也不過一瞬,他就松了力氣,該而抓起她受傷的那只手,朝着外面吼,“來人!拿我的令牌去請太醫來!”
一晚上鬧得雞飛狗跳。
等太醫來了給珈以處理傷口時,她終于耐不住睡意,頭一點一點地往下垂,眼看着就要坐不穩,直接栽倒在地上。
一直站在後面不知與誰較勁的邵猷終于上前一步,伸手就接住了她的臉。
小小一團,比他的手掌還要小,又嫩又軟,許是姿勢不太舒服,還動了動,在邵猷的手掌上蹭了兩下,然後沉沉睡去。
對他沒有一絲防備、恐懼或是其他,好似造成她手上傷口的人不是他。
邵猷這才相信她是真有幾分傻了。
不然按他所了解到的她那有仇必報且倔強固執的性格,絕不會這樣待他。
可上輩子确無此事,這到底是他重來一回的代價,還是……她避開他的手段?
邵猷被帶偏了心思,竟就這樣仍由她靠在自己的手掌上安然入睡,直到去送了太醫回來的餘管家看了眼天色,緩聲提醒,“侯爺,上朝時間快到了,您的早膳,是擺在這兒還是?”
一句說慣了的“我先上朝,回來待她醒了再用”差點就脫口而出。
邵猷這才意識到什麽,像是被火燒一般收回了手。
珈以靠着他,聞着他身上熟悉的氣息真睡了過去,沒料到會突然來這麽一個變故,身子往前栽倒,腦袋磕在地上,硬生生摔醒過來。
她不疼,她醒過來轉了個身,眼看着就烏青起來的額頭也不摸,就哭。
小孩子那種撒潑打滾吵着要玩具要零食的哭,她誰也不看,誰也不理,一句話都不說,就坐在原地,很暢快很随意地嚎啕大哭。
哭着哭着,她就挪過去抱住了她坐過的椅子腳,繼續哭。
嘩啦啦的眼淚像是天上連綿不絕的雨水。
嗓子漸漸啞了,她卻還沒歇下來。
邵猷由一開始的冷眼旁觀到憤怒斥責再到威脅恐吓,一個招都沒靈,反而被她哭得腦門上的青筋都蹦了起來,心一抽一抽地疼。
往前他哪裏有讓她哭得這麽慘的時候。
就是當年逼着她留下,後來又間接害死了她那個許郎,她也沒這麽哭過。
邵猷對她無計可施,揚起的手在看見她那又被眼淚糊上了的包着繃帶的手時就落不下去,倒是将自己氣得跳腳,還站在原地,連眼不見為淨都做不到。
最後他甚至遷怒于餘管家,将這爛攤子毫不猶豫地扔給他,“把她哄好了!”
餘管家眼皮一跳,心說爺我就是再知曉人心裏那點曲曲繞繞,也不知道這傻子心裏頭在想些什麽,又是為什麽哭啊。
他腹議歸腹議,腳步卻是按着侯爺的命令去做的,想了下家裏婆娘哄大孫子時的模樣,礙于侯爺在一側虎視眈眈,不敢伸手去抱,只能蹲下身,先幫着吹了兩口那砸得烏青的地方,“疼了是不是?管家帶你去上藥好不好?”
珈以看都不看他,繼續哭。
邵猷這時候終于意識到不對,想到昨日他一刀下去她竟躲都沒躲,上前兩步,伸手就戳在了那烏青的地方。
珈以抖都不抖一下,擡起滿是淚的霧蒙蒙又有些泛紅的眼看了下他。
這眼神和她某些時候的眼神太過相似,邵猷心震了下,卻是重生來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胸膛震動,吓得後退了半步,半晌才說了句,“她沒有痛覺。”
感覺不到他帶給她的疼痛,所以根本不會因此而仇視恐懼他。
哭聲不歇,餘管家焦頭爛額,只能死馬當活馬醫,換個辦法,“那是餓了嗎?管家帶你去吃早膳好不好?”
他這話音落下,珈以眨巴兩下眼睛,停了哭聲。
邵猷都詫異地看了過來。
卻看見她朝管家伸了手,說出來到這裏以後的第一句話,“抱抱,吃飯飯。”
瞬間,一股怒火從腳底而起,再次将邵猷燒炸了。
作者有話要說:
寫這一章,連我都覺得,珈姐好狠啊……
這麽好的男人擺在面前,就算老了點,也是很有味道的啊。
對對,年齡,我又忘了。
他們倆相差十四歲,眼下油爺23,珈以9歲,上一世死的時候,油爺32,珈以18,這個十年,是第十年的意思,他們相遇時油爺29,珈以15.
嗯嗯,統一說下,任何涉及成人的事兒,我都會安排在他們所謂的成年以後。
也就是說,現代18,古代15,按那時的社會算法來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