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舟必須回市裏吃的這頓飯, 确實不同尋常。
昨晚陶琳的原話是這樣說的:“雖然這幾個月祁安河一直在國外忙生意, 但我聽說, 你們私下一直有聯系。眼下人回來了, 想拜訪我們家, 不巧你爸出差在外, 家裏就只有我跟你奶奶,他一個年輕人和我們兩有什麽好聊的?連你奶奶都看出他是在找機會接近你。我覺得這孩子真不錯, 不管能不能成, 總歸先見一面。就在我們家裏, 吃飯也不是你們單獨吃, 你就當回來陪陪我、還有奶奶,好不好?”
一番話下來,避重就輕的功夫了得。
時舟和繼母的相處模式向來是‘你說我聽着,但不表示你說完了我就一定要照做’, 關于這一點,陶琳心知肚明。
所以只能在電話裏央着她。
時舟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回絕的理由, 又想距離上次見面隔挺久了, 是時候回去打卡刷臉……于是答應下來。
而祁安河那邊,也确實該正式拒絕。
戀愛是不可能和他談的。
時舟不喜歡他。
必要有無, 最好不要聯系。
就算做朋友也需要興趣相投, 他們顯然是不搭邊的兩類人。
陶琳那句語氣浮想聯翩的‘你們私下一直有聯系’, 完全來自祁安河單方面的主動。
剛開始,時舟覺得這個人縱然有些圓滑,但勝在言語态度有禮貌, 即便她感到麻煩,還是會耐着性子回應一兩句。
畢竟他說過,他也喜歡莫奈。
結果沒過多久,時舟發現祁安河對莫奈的喜歡流于表面。
他壓根不知道古典主義和印象主義的區別,聽到一點皮毛就迫不及待跟她誇誇其談,連自己錯得離譜都不知道。
尤有一件事格外讓時舟反感。
那是八月初,她去黔城之前的一天。
早晨起來時,發現祁安河在微信裏給她發了許多照片,附言說,自己正在柏林一個現代藝術展上,不少作品很有意思,忍不住拍下來分享給她。
時舟難得感興趣,坐在床上一張張的仔細翻着看。
稀奇古怪的裝置藝術、或看得一頭霧水的行為藝術,構圖取景驚豔的攝影作品,更多的是超出她想象中精彩的畫作。
不得不說,祁安河總算投其所好成功了一次。
沒想到二十多張照片結束後,他自以為是的做了個總結,認為這個藝術展水平很一般,唯一被他看上的印象派作品前天就被買走了,其實畫家不那麽急賣出去,他可以給更高的價格。
末了,假惺惺的遺憾,原本打算買下來當作禮物送給她的。
時舟想糾正他,那幅作品是超現實主義。
時舟還想告訴他,真正的藝術不能用金錢去衡量。
你喜歡它,它就是無價之寶,你不喜歡,它在拍賣行拍出逆天的成交價,也無法在你心裏激起半點波瀾。
而不論你喜歡與否,對藝術、或者說對世間任何被認真完成的事物,請務必存以一顆尊敬的心。
只要它們存在,就都有意義。
但祁安河不會懂。
像他這樣的人,只會選擇自己願意相信的,和他以為看到的、聽到的,理解的那些東西。
算了……
時舟也做了個總結:跟祁安河打交道等同于浪費時間。
總結完畢,将之抛到腦後。
至于網傳祁安河與某知名已婚女明星的緋聞,純潔和小星星都跟時舟八卦過。
只不過她想,自己跟祁安河連朋友都算不上,怎麽好當面跟人家打聽那麽難堪的事。
雖然對于明星八卦,她向來也有一丢丢難以抗拒的好奇就是了……
時家位于安寧清幽的老城區,貼近市中心,左鄰右舍非富即貴,獨門獨戶的別墅,一磚一瓦一草一木皆有歷史,早晚會被列為物質文化遺産保護起來。
剛過十一點,抱着‘我就是回來混個飯順便告訴你們我不會和祁安河談戀愛’的單純心思的時舟,剛進家門就發現情況不太對勁。
家中被香水百合、粉玫瑰還有郁金香裝飾起來,奶白色的氫氣球順着旋轉樓梯拴了一溜兒,還是心形的!
客廳裏的複古沙發和茶幾被挪走了,取而代之的是鋪了純白桌布的長餐桌。
桌上盛放着種類繁多的小點心,擺在正中央的蛋糕足足有五層,頂端立着一對穿着西裝和婚紗的人偶。
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員抱着東西進進出出,做飯的張媽媽說,這些是陶琳請來布置場地的專業團隊。
時舟想,只是吃頓飯,陣仗拉得未免誇張?
張媽媽特意把跟在時舟身後的司機支開,小聲對她耳語:“夫人和老太太正在二樓書房商量,你先上去瞧瞧!”
罷了,搖着頭欲言又止的走開了。
時舟環顧周遭,怎麽看都像是要辦喜事的氣氛?
她是個憑直覺行事的人,不用上樓了,趕緊溜吧!
佯作不經意的轉過身,視線打探着朝大門外筆直望去,一輛白色的轎車緩緩駛停,露出前半截車身,一向唯陶琳馬首是瞻的司機王伯弓着腰迎上去。
時舟聽到他跟車子裏的誰彙報:“我家大小姐剛到,您們……”
後面的顧不上聽了,時舟繃直了背脊,完成原地自轉,悄悄摸摸上樓,避開來人。
二樓書房的門沒關嚴實,還留了寸寬的縫隙。
時舟踮着腳尖來到門邊,陶琳和林玉蘭的對話從裏面飄了出來——
沉默中,陶琳嘆息了一聲:“媽,這次要不是您當機立斷,我都不知道要怎麽做才能幫嶼樊渡過難關。”
老太太也在嘆氣,聽着聲兒都能想象她愁眉苦臉模樣:“我就這一個兒子,當然希望他好!”
陶琳緊跟着說:“就是委屈舟舟了……”
林玉蘭立刻發出刻薄的一聲輕哼:“今天的事情,明面上看是委屈小舟,但想整個新海市沒有比祁家條件更好的,她嫁過去做少奶奶,不愁吃不愁穿,有哪裏不好?我們那個年代,婚姻嫁娶都聽長輩安排,現在講求什麽自由戀愛,女孩子家跟着個男人愛來愛去,便宜都被占光了,到頭來沒個下文,那才叫委屈!不僅委屈,還丢祖宗的臉!”
時嶼樊出身寒微,父親在他幼年時因為過度勞累死在工地上,母親林玉蘭大字不識一個,靠手工編造竹筐勉強度日,将他拉扯長大。
母子兩相依為命,直至後來時嶼樊白手起家,發達了,林玉蘭苦盡甘來熬出了頭,有錢人的架子跟着擺起來,收都收不住。
連帶着,以前她親自幫兒子說娶的時家媳婦都嫌棄。
每每外人提及那個早逝的兒媳婦兒,老人家笑着揮手忙道過了就別在提了,恨不得把這一樁當書頁翻過去、撕下來,劃跟火柴燒得幹幹淨淨!
老太太對前塵往事的态度,陶琳看在眼裏,自有掂量。
時舟媽媽去得早,不然時嶼樊不會到城裏創業,她更不會有今天的好日子。
享受了時太太的美名,自然要承擔起伺候刻薄婆婆的責任。
從兒媳婦的立場上說,多年來,陶琳不止一次羨慕時舟的媽媽,得到了時嶼樊的深情不忘,也因為早逝避開難相處的婆婆。
好在陶琳做得還不錯,雖偶被林玉蘭诟病,但大的過失不曾有。
婆媳相處算得上融洽。
是以,到了今天這樣關鍵的時候,林玉蘭一馬當先做先鋒,她退居身後靜觀其變。
等事情辦成了,丈夫回來,必定不敢跟親媽翻臉,也不會責怪到她頭頂上。
陶琳在心裏打着如意算盤,面上做個沒主見又擔心的模樣,“話是這麽說,舟舟從小乖巧懂事,靠着畫畫也能養活自己,她……”
還沒說完,林玉蘭打斷道:“行了,我知道你心疼那孩子,有什麽用?你挖心掏肺的對她,把她捂熱了?她有沒有叫過你一聲‘媽’?別說你,就連我有時候對着她那對死魚眼都不知道該說什麽做什麽!這孩子是石頭心,養不熟!”
陶琳聽着,沒吭氣,對老太太的話不能再同意了!
說起時舟這個孫女兒,林玉蘭的怨念不是一般的多——
“當初要不是看顧老頭有文化,文悅生得漂亮人也還算文靜,父女兩都在島上做老師,我才不會厚着臉皮跟顧家結親。”
“現在回想起來,不就是教書的麽,能有什麽前途?”
“文悅那身子骨,弱不禁風,懷着小舟的時候瘦得跟皮包骨似的,我成天雞湯魚湯做了端到她面前把她當祖宗伺候,她就是吃不下。”
“那會兒我就沒指望她為我時家開枝散葉,結果……”
“唉,算了,說到底是她沒那富貴的命。”
“我也不是不心疼小舟,你看她像是需要我心疼的樣子麽?”
“顧老頭走的時候,她可是一滴眼淚都沒掉!”
“我真懷疑等我百年那天,她不笑出來已經算對我客氣。”
“媽您想到哪兒去了……”陶琳哭笑不得,維護着時舟,做表面功夫道:“舟舟心裏還是有您的,不說別的,她隔三差五給您手機裏轉錢,也是想孝敬您。”
林玉蘭竟不買賬:“我缺錢嗎?連我喜歡什麽都不知道,我要這樣的孫女做什麽?她真有本事,那就聽我的話,今天老老實實的跟祁安河登記結婚,那就算幫她爸、幫了我們時家的大忙!”
說到正題,陶琳道:“我都安排好了,律師和公證人在來的路上,今天先把該走的程序走完,等完全定下了,他們小兩口挑個黃道吉日上民政局領證就好。”
林玉蘭端着主見點點頭,對逆來順受的媳婦叮囑道:“讓孩子們結婚是祁家主動提出來的。雖然那天祁安河親口向你保證會跟那個女明星斷絕來往,話你可不能全信。找個機會敲打一下他,尤其陳詠文,他們祁家在國外的生意做得大,外國人看重家庭和睦,小舟再怎麽也是身份體面的畫家,嫁過去幫他斷了外面那些亂七八糟的傳聞,相對的,祁家要立刻履行承諾,幫阿樊度過公司的難關。”
陶琳只管垂首應聲,低眉順眼的模樣,跟舊社會封建家庭裏的無知婦人沒兩樣。
沒法兒,林玉蘭就愛這套。
該商量的都有結果了,她速戰速決:“我去樓下看看小舟來了沒,要不是今天市裏有自行車比賽,早該到了。”
“這天兒悶熱得受不了,給我泡杯茶上來,要阿樊上個星期給我買的都勻毛尖。”
“……好,我這就去。”
趕在陶琳走出書房的前一秒,時舟蹑手蹑腳的鑽進嘉文的房間!
關上門,落了鎖,她用背抵着門板,屏住呼吸,直到走廊上的腳步聲完全消失,才克制的顫動着鼻翼……哽咽着呼吸。
想哭。
但她不準自己那麽沒出息!
都要被賣了,哭有用嗎?
時舟先是用力忍住胸腔肺腑裏的哭意,忍着忍着,她就開始生氣……
腦袋裏不停回想陶琳和老太太剛才的對話,說她是白眼狼石頭心,還要把她嫁給面都沒見過的祁安河?
過分!
不能忍!
然而現在也不可能出去硬剛……
中二少女首先想到的是找救兵。
拿出手機,撥出號碼,正在呼叫的嘟嘟聲響了兩個長音,接通,耳邊響起男人低沉而平靜的聲音:“怎麽了?”
是重霄!
時舟愣了愣,一瞬間大腦全然空白,下一瞬間又被無數複雜填滿。
人生二十餘載,除了外公去世的那幾天,再沒有比此刻更慌亂不知所措的時候……
重霄等不到她說話,只聽見細微且有些急促的呼吸,心思微沉,追問道:“出什麽事了,告訴我。”
只要告訴他,一切都會迎刃而解。
時舟也顧不上思考為什麽這個電話不是撥給在市裏的純潔,或者充當她人生開解師的阿寧,更或者是有超高戰鬥力的阿涼、浪哥……
而是重霄。
門外又響起腳步聲,她緊張得手腳冰涼,張開口,甕聲甕氣地小聲:“我、你快來救我!”
電話那端,重霄只頓了一下:“你在哪兒?”
“嘉雯的房間。”
“這麽巧?”男人笑了聲,有種‘得來全不費工夫’的輕松,“別怕,你先把門鎖好,走到陽臺上來。”
作者有話要說: 時嘉雯:太子爺如何空降我家?老姐如何逃脫母上魔爪?預知後事如何,我們明天不見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