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猷又做了一個夢。
他能清楚地在夢中知道這是一個夢,是因為他所夢見的,是他死後的場景。
他回到了鎬城,站在鎬城的街上,卻能聽見四面八方的人的說話聲,他們說的全是官府公文上寫的,他通敵賣國,在陣前被自己的副将揭破後,畏罪自殺一事,十個裏面,卻是有八個半都不信。
“那淮陽侯打了多少年的戰了,要叛國早叛了,等着這一場做什麽?”
“你說淮陽侯叛國?這是驢我呢?他要是叛國了,咱們還有這好日子過?那些吸血蟲一般的鞑靼人早就殺到咱們鎬城來了吧?切,說閑話也過過腦子!”
“淮陽侯他叛國為的啥呀?他都是攝政王了,去那草原上稱大王,還不如回來搶了咱大令朝的皇帝來當呢。”
“侯爺那樣的人,咋可能叛國呢!”
“诶,我可是親眼見過淮陽侯的,他帶着他夫人來我家七舅公的小攤上吃過湯圓,你說他叛國,不可能,他夫人都在鎬城待着,他可寶貝他夫人了,我兩只眼睛瞧得真真的,要真有這心,還不悄摸把夫人先帶褲腰帶上啊!”
……
一句句真心實意的話傳入他的耳中,邵猷忍不住勾了嘴角,這是他重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徹底的舒心——他的付出,不是全都被白費了。
有這麽多人,在所謂的“證據”面前,依舊相信他。
即使他們平時各種喜愛傳播有關他的小道消息,據說還專用他來吓唬家中愛哭的孩子,恐吓那些大齡未嫁娶的兒女,幾乎少有對他的溢美之詞。
邵猷臉上挂着笑,正想多聽一聽,魂魄就不由自主地飄到了一個熟悉的地方。
淮陽侯府,驚濤閣,卧房。
他帶軍出征時還是陰雨綿綿的六月天,眼下已快到了雪花飄飄的時節,卧房裏卻一反常态地沒有燒地龍,冷得像是一個冰窖。
窗開着,窗前還坐了一個人。
邵猷皺了眉頭,飄上前去,想提醒她該添些衣裳,免得凍傷了。
而他近了,才發現珈以穿的是一身粗布麻衣,身上釵環皆無,只用一根銀簪束着頭發。她靠在窗前,面前的小案前擺着的卻是他出征前看的輿圖。
邵猷猛地擡頭去看她的臉,努力在腦海裏回想他出征前,她的模樣。
他出征前那幾月,她比往常更加柔順,偶爾還會膩着他,甚至有次他半夜驚醒,都發現她在愣愣地盯着他瞧,出神地在想些什麽。他原來只當自己終于打動了她的心,後來想她也許那時就在謀劃了,故而才心虛,但現在……
他居然覺得,她是因為艱難抉擇而在備受煎熬。
邵猷想搖頭甩開這自作多情的念頭,可眼前人瘦得可見骨頭的模樣又在不斷慫恿着他往這方面想——這幅模樣,定然不是一日兩日熬出來的。
他這舉棋不定還沒搖擺完,忽聽見外面有丫鬟報了一聲“夫人,都準備好了。”
珈以應了聲,站起身來搖晃了下沒站穩,邵猷趕緊伸出手去扶她,扶空了才意識到自己眼下的狀況,又忍不住去想那丫鬟的話。
都準備好了,是準備好什麽了?
答案來得很快。
他看見珈以走進一間庫房,看見了地上的火盆與紙錢,也看見了桌上擺着的牌位,他還看見珈以跪在蒲團上,一張張紙錢扔進火裏,聽見她很低很低的說話。
“阿爹,阿娘,還有各位兄長,珈以幫你們報仇了。”
話音落下,她眼裏早已成串成串的淚珠滾下來,幾乎要将那火盆都給熄滅,她笑得凄涼又無力,“女兒無能,被私情所絆,原還想留他一命,誰知……”
“他待我那般好,我卻如此背叛他,想來,他心裏應該恨毒了我。”
周遭無人,珈以忽地就瘋狂起來,将手裏的紙錢盡數砸進了火裏,“他恨我,他恨我他為什麽不回來殺了我!他為什麽要死,我都還活着,這個負了他的一顆真心,背叛了他,害得他死得如此狼狽的毒婦都還活着,他憑什麽去死!”
火盆受到她的餘力的攻擊,已經有火苗蹿了出來,舔上了一旁的帷帳。
邵猷從未見過珈以在他面前有這般模樣,他眼睜睜地看着那火燒起來,一路都快要燒到她身上,而她卻恍然未覺,就再顧不上多想什麽,一次次地想要撲過去拉開她,将她推離這個快要着火了的屋子。
可他碰不到她,就是碰不到她,眼睜睜看着她的衣角着了火。
“不要——”
邵猷驚呼一聲從夢中醒來,掀開被子立即就要下床。而他剛走到門邊打開房門,就聽見院子外傳來一道稍顯尖利的女聲,“小姐被夢魇驚醒都哭嚎了一炷香的時辰了,你不讓我禀告侯爺,若出了問題,莫不成你能擔責?”
豆黃的話才剛說完,面前的門就被人慌張打開,有個人影從她身邊快步走過。
邵猷快步走到觀潮閣,進門就聽見了珈以的哭嚎,“疼,唔,好疼……”
她的聲音輕軟,即使哭起來也不是孩子的尖利,而帶着無盡的委屈,好似心中的感覺沉郁而言語難以企及,輕易便帶着人也染了她的情緒。
邵猷進門時,她剩下的那三個丫鬟都被她帶哭了,豆子更是跪在她的腳踏前,想伸手摸她又不敢,只能一句句問,“小姐你到底哪裏疼?你告訴豆子好不好?”
她還沒問出來,嚎啕大哭的珈以突然止了聲,睜着淚眼看向門口,然後翻身下床,像個小炮彈似的炸進了邵猷懷裏,抱着他繼續哭,“我好疼啊。”
很委屈很委屈的聲音,“紅紅,燙,好疼。”
她不停地在說“好疼”,而邵猷卻知道,她如今根本沒有痛覺。
紅,燙,那場火,那場火燒到了她,所以她說,好疼。
邵猷一瞬間分不清夢境與現實,他彎下腰抱住了珈以,将她舉得高高的,然後空出一只手去擦她的眼淚,告訴她,“沒有紅紅的,我抱着你呢,你現在不會覺得燙,也不會覺得疼的。有我在,我會保護你的。”
重生以來,除了那句夢呓,這是他對珈以說的最溫柔的話。
珈以停了哭,低下頭看他。
她的眼瞳烏黑,一雙眼睛被眼淚洗得愈發幹淨,幹淨得邵猷不敢看她。
因為方才那個夢裏,他居然恍惚産生了一種錯覺,覺得珈以上一世或許是心悅他的,但她誤以為他是她的滅族仇人,以為他們之間隔着血海深仇,所以她不得不殺了他,卻也因此将自己折磨得瘦骨嶙峋。
而明明,他那時是有一線生機的,放棄的人是他自己。
心思稍稍轉開,邵猷就覺得頸側一熱,卻是珈以俯下身來,抱住了他,“好。”
有我在,我會保護你的。
好。
邵猷留下來陪着珈以睡了一夜。他把人輕輕攬在懷裏,和她講了一個故事,講一只老虎遇見了兔子,它愛上了那只兔子,但兔子卻覺得它吃掉了自己的親人,最後兔子想辦法将老虎推進了獵人的陷阱裏,自己也過得很不開心。
故事講到一半,懷裏的人已經安靜睡着了。
邵猷卻堅持講完,輕輕拍着她的後背,不知在問誰,“你說,那只愚蠢的兔子,它有可能會喜歡大老虎嗎?”
珈以自然是不會回答他的。
一個夢境自然不能證明全部,她要的只是那根引線,引起邵猷的思考,讓他去疑惑:為什麽她會覺得他們之間有血海深仇?為什麽璋南縣主來得那麽巧,正好救下了他,而手裏卻偏偏有她背叛他的證據?又是為什麽,她會将自己撞傻。
那些事情都是切切實實發生的,只有今晚這夢,是她虛構的。
這晚過後,邵猷明顯感覺到,那個小傻子待他親近了許多。
他的窗臺上三不五時就出現些小玩意兒,有時是孩子喜歡玩的各種布偶,有時是一朵野花,有時是一根羽毛,有時是半塊糕點,有時又只是一塊形狀奇特些的石頭,然後有一次,他看見了一輛醜兮兮的木頭車。
就是他之前趁着她睡着拆掉的那輛,小傻子不知道怎麽弄的,将它拼了回去,七零八落的,連站都站不穩,像個風燭殘年的老頭兒。
可邵猷還是将東西都收到了一個八寶盒裏。
冬去春來,邵猷窗臺上收到的“禮物”終于從醜兮兮的雪塊、枯枝、燈穗、爆竹碎屑或是各種食物變成了種類更豐富的小草、野花、污水、蝴蝶等等等等。
又等到那麽一日,邵猷看見窗框上那只半死不活的青蟲,終于覺得,這傻子再這樣瘋長下去,怕是要再也救不回來了。
畢竟她上一世聰明的時候,眼皮子都那麽淺,還就認準了那個窮書生。
他決定,是時候把傻子放出去見見世面了。
正好,聖人最近在籌備着去春獵。
作者有話要說:
恩,珈以要給油爺解開心結了……不然就像她想的,油爺會愛得很累。
這趨勢發展下去,我只提醒你們,該準備好牙刷牙膏和漱口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