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朝臣來說,最震驚的消息,自然是聖人居然廢了太子。
确切來說,不是震驚,而是着急的選擇。聖人眼下已是六十一高齡,在帝王中實屬高壽了,誰也說不準他還能撐幾年,新立太子一事,自是迫在眉睫。而偏偏,聖人膝下有十三位皇子,最小那位也已有八歲,有一争之力。
霎時間,平靜的海面下暗流湧動。
而對淮陽侯府的大部分人而言,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讨好望潮閣的那位。
先前邵猷因珈以獨自被扔在荒廢院子裏而大發雷霆時,連餘管家都受到了餘波攻擊,使得衆人對那位小姐更加避退,唯恐她發了病傷了自己,反倒害了他們。
可冬去春來,珈以除了呆滞寡言些,瞧着實在是沒有傻子模樣,而這次聖旨裏受到打擊最大的,無疑是曾傷害過她的華川公主府。
邵猷有多看重她,不言而喻。
所有這些讨好與衡量,都被豆黃幾個擋在了望潮閣之外,珈以只需要繼續當她的小傻子,趴在窗框上,思索新的問題——事件進程變了。
無論是廢太子還是嫁縣主,這些原本都應該發生在四五年以後的事。
誠然她并不是一個照本宣科的人,但事情變得太快,她也難免會有點方。尤其是,事情都涉及到邵猷。
她不能再賴在這裏當小傻子了,就像五天前璋南縣主曾來過府上的事,她都是在聖旨頒下來之後才從豆子口中知曉的,這樣完全不利于她推動進程。
她需要一個變回正常的契機。
于是,入睡後的邵猷,又一次陷入了夢境之中。
依舊是他未曾見過的場景,畫面中的主人公也依舊是他念念不忘的人。
梳着夫人發髻的珈以被帶到了不知誰家的賞花宴上,遇見了傳聞中對她如今的丈夫,淮陽侯邵猷苦戀多年的璋南縣主。
那時邵猷已擔着攝政王的職,旁家夫人們都不敢惹惱他捧在手心裏的珈以,故而璋南縣主陰陽怪氣地諷刺了好幾輪,都被旁的夫人們攔了下來,可珈以眼見着心情也差了,收了笑模樣,早早從宴會上告辭。
她仗着有權有勢的夫君任性,有皇帝舅舅撐腰的璋南縣主也絲毫不收斂,趕着馬車追上了珈以,攔住人說了一句,“扶氏你委身于滅族仇人,可曾問過你慘死的爹娘兄長,他們在天之靈,能否瞑目?”
隔着夢境也隔着車簾,邵猷根本看不清珈以的反應,他用力想要撲到那馬車上去告訴她,他并沒有傷害過她的族人,卻見眼前夢境一轉,變了場景。
珈以與璋南縣主相對而坐,低頭看着面前的血書與各種她熟悉的遺物。
“你只需去打聽便能知曉,當年平了你蒼南的,就是邵猷的北境軍,滅族時你恰好不在族中,才被不知你身份的魏千戶救了。後來魏千戶為救邵猷身亡,将你托付給他時,還騙了邵猷,說你是他遠房表妹所生的女兒。”
璋南縣主笑了笑,“你與邵猷也不算陌生,你以為,他是那樣好糊弄的人嗎?”
“他前腳将你安置在別院,後腳回鎬城就查明了你的身份,卻一聲都未告知你,就将你爹娘兄長都伏法了。想來,若是你未曾因你那許郎上鎬城趕考而随之來完婚,邵猷早就将你忘在腦後了。”
“只可惜,他享受的是你的容貌,而你付出的,卻是對滅族仇人的愛。”
珈以垂頭不語,放在桌上的手握得指節青白。
她忽地起身快步往下走,下了茶樓卻差點在門口撞見一人,匆匆致歉要走,卻被那人抓住了手腕,嘶啞着喊了一聲,“珈妹……”
珈以恍然擡頭看他,眼裏含着的眼淚落下,掙了掙手腕要說什麽,卻又突然感知到不對,朝着某個方向看去,詫異地瞪大了眼。
邵猷知道她看到的是什麽,是盛怒的他。
他以為她撇開丫鬟來茶樓是為了見情郎,見了一面還喜極而泣,暴怒着上前将她拉開,根本沒給過她解釋機會,強忍着怒火将她扔到床上狠狠吻了一通,自說自話地激起了自己的怒氣之後,甩手就搬去前院住了半個月。
那時他滿心滿眼都在等她來與自己服軟,卻不知曉這其中有這麽多的誤會與巧合,甚至還有某些有心人的刻意推動。
他這次想掙紮的,卻是給那個糊塗的自己一巴掌。
他以為他待她已如珠似寶,而原來,她在他不知曉的地方,默默承受了這麽多的委屈,忍了這麽多的誤會,最後他們漸行漸遠,走到了那樣的結局。
邵猷想從夢境中醒來,卻越陷越深,面前又換了場景。
這一幕,卻是他已經朦胧猜到了的,在他征戰前夕,珈以在布局讓他通敵叛國,拿着那些曾經出現在他面前過的“證據”去見了璋南縣主。
她又叮囑了一遍該去何處營救他,璋南縣主聽得不耐煩了,冷笑了一聲劈手奪過她手裏的包袱,“先不說本縣主喜歡他,自然舍不得他死,也不說如今敢在皇帝舅舅的殺手下保住他的人只有本縣主。就單單你們隔着滅族之仇,你莫不是還真的喜歡上他了不成?這麽舍不得他死?”
“扶珈以,你摸摸良心,想想你對不對得起你的族人?”
珈以未答這話,轉身回了侯府,卻正好遇見了匆匆回來告別的他,趴在他胸前抱着他默默留了許久的眼淚,他哄了好一堆話才哄好,她卻轉身抱了幾件親手做的亵衣來,都在胸前墊了大銅錢,告訴他必須要貼身穿好。
而他那時候,卻只顧着調笑她。
邵猷終于從夢境中掙紮着醒來。
窗外天色泛白,已是他該去早朝的時辰了,而他起身卻依舊往望潮閣走,輕手輕腳地走到了依舊睡得安穩的珈以床邊,拂掉她臉上散亂着的發絲,也擦掉了措不及防之下,砸在了她臉上的淚水。
“我以為錯的只有你,原來還有我。”
他含糊着從喉嚨裏發出一個聲音來,似笑又似哭,“為什麽不來問問我呢?我情願你拿着劍來找我索命,也不想你過得如此辛苦。”
“我以為我将你愛得很好,将你護得無憂,可原來,最讓你為難的人,是我。”
床上的人轉了個身,往邵猷這邊靠了靠,迷迷蒙蒙地睜了眼,看清是他之後,還朝他笑了下,伸出手給他,“摸摸,不哭。”
邵猷被她弄得一瞬間哭笑不得。
他抓住那只手,看着珈以抵不住濃重的睡意,閉上眼睛就要繼續睡過去,還是将那只命途多舛,疤還沒消掉就又多了道傷口的手湊到唇邊吻了吻。
“知道你也曾愛過我便夠了,我不會再讓你為難的。”邵猷說得很輕,“你會愛上你愛的人,也會過上你一開始想過的生活。”
他最後把珈以那只手放進了被子裏,又輕手輕腳地出去了。
聽見傳來的輕微的關門聲,珈以猛地睜開了眼,眼底一片懵逼。
她在夢境中給邵猷看的畫面,自然是經過了她的精心剪裁的,特意放進去的關于許郎的那一段,原本是想證明她和許郎已經沒什麽了。
可邵猷方才的表現,他好像想歪了?!
因為他方才最後說的那一句,上一世時珈以為了證明自己反抗的激烈,激起他的逆反心理好留在侯府,還曾在他用手段解決掉她與許郎的婚約的時候,演技炸裂地用傷心欲絕的目光看着來安撫她的邵猷,字字泣血地告訴他。
“你讓我再也不能愛我愛之人,再也不能過我想要的生活了。”
所以……邵猷的意思是,他要把她還給許郎?!
不要啊!
她對那個略有些迂腐的讀書人沒有半點好感,對那種肯定要先啃兩年饅頭,做三年手工,才能開始防着多情書生納妾紅袖添香的生活沒有半點好感啊!
她其實對上一世被他捧着,偶爾去推動下任務,還能被周圍各種年齡的同性羨慕嫉妒恨還不能說出口的驕奢淫逸的生活很滿意啊!
要不是為了完成任務,她根本不會和他“誤會重重”啊!
這時候伸爾康手将人挽回,她這個傻子人設也不能做些什麽了,珈以躺在床上咬着手指鎮定一下情緒,心裏又翻來覆去地将那個給她送錯本子的混賬罵得底朝天以後,開始飛快地思考起對策來。
首當其沖的一件事,證明她對那書生沒有半毛錢愛慕。
第二件,趕緊甩掉她的傻子人設!
珈以說做就做,行動力驚人,在早餐給自己塞滿了一肚子糕點保證浪蕩掉午飯都不會挨餓以後,她就成功地甩掉了丫鬟,跑了出去。
出門往東直走,到底往北拐,進去的第三道門,她翻了一早上的本子,好不容易才從腦子的溝底找到了當年許郎在鎬城求學時借住的親戚家。
這時應該也只是個十三歲的少年,憑她的身手,應該可以将他打得下一次看見她就轉頭跑人,徹底杜絕某個人亂點鴛鴦的可能性。
珈以計劃通,但卻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作為某些事情的引子,她現在是某些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因而,邵猷剛下朝出了宮門,就從氣喘籲籲的小厮那裏得到了一個令他今日難得的好心情蕩然無存的消息。
他的阿芙,失蹤了。
作者有話要說:
油爺(嘴上說):“你會愛上你愛的人,也會過上你一開始想過的生活。”
(心裏想):媳婦兒,放心吧,我會是你的初戀,我會把那些炮灰都搞定,讓你過上米蟲的生活。
然而并沒有點亮“讀心術”功能的珈以:……
恩,這大概是他們這一世最大的誤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