綁她的人是璋南縣主,珈以在麻袋裏聽見了她的聲音。
照她那尖利而憤怒的語調聽來,上次她背着華川公主到淮陽侯府找邵猷,不但落了個被賜婚西南的結局,還在邵猷那裏狠狠吃了挂落,芳心碎了一地。
邵猷……對這個前救命恩人不友好啊。
珈以彎了嘴角,笑得很是愉悅。
于是璋南縣主剛一打開袋子,就看見了裏面那個臉側都是血的小傻子正在笑,察覺到她的視線,居然還擡起頭來,沖她笑得驕傲又得意。
她心下一抖,立即尖叫出聲,還未反應過來,就感覺到眼前一黑,失了意識。
迅速出手打暈了璋南縣主,珈以轉過身,活動了下有些麻木的手腕,看着後面那三個塊頭不小的公主府家丁,笑得很是和藹可親,“一路上聽幾位大哥聊天,才知道你們這活兒幹得很是熟練了,等會兒是打算将我打死了扔到亂葬崗去?”
鼻尖聞見了一股令人作嘔的味道,珈以“喔”了一聲,笑得更加和順,“看來,終點已經到了,那我便再送幾位一程。”
兩句話說得很有大俠風範,可珈以如今畢竟還是個十歲的孩子,對上那三個做慣了壞事,手黑得很的彪悍家丁也有些吃力,把人都送上黃泉路後自己都累得不輕,強撐着走了幾步,頭暈腦脹地看了眼自己渾身是血的造型,打算先靠着樹喘幾口氣,歇歇再走。
邵猷應該得到了她失蹤的消息,阻攔這群人出城的速度,她被打了頭暈過去沒察覺到這些人是如何出城的,但看璋南縣主這只帶了這幾個人,就知曉城裏應當是查得緊,那華川公主那裏應該也瞞不了多久,邵猷應該能順着線索找過來。
珈以長出了一口氣,有些無奈地笑了。
她這腦袋上的傷口,足夠充當她又變聰明了的借口,不過她這調低了的痛覺,得等傷好了再調回來才行,不然有時候感知不夠敏銳,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傷得如何了。還有許郎那邊到底是問題,也得有個借口……
珈以懵着腦子思考,忽就聽見了草叢裏傳來的沙沙聲,她警惕地轉頭去看,借着朦胧的月色看清來人時,真的連笑都笑不出來了。
她莫不是還真和他有緣分不成?
想了一遍便出現在了眼前,怎麽她想邵猷時沒見這麽靈驗?
好在她能肯定他不會傷了自己,等人試探着走到面前,珈以虛弱地朝他看去,“我是淮陽侯府的人,麻煩許郎,帶我去見淮陽侯。”
珈以說完便力竭暈了過去,徒留半夜上山采藥換錢的許郎怔在原地,自己吓自己吓得滿臉蒼白,想着這形容狼狽的小姑娘怎麽會知曉自己的名字,難不成,是山間的女妖?
他往後退了幾步,甚至想轉頭就跑,但怔在原地許久,還是上前,猶豫着探了下珈以的鼻息,喃喃自語,“深山人少,我若不救,姑娘怕是兇多吉少。”
許郎說這話時手都在抖,可他到底天性善良,咬咬牙,放了背簍,将珈以背到了背上,踏着月色,一步一步小心地往外走。
鎬城裏,邵猷面沉如墨地站在華川公主面前,長久的對峙已讓他越來越不耐,待匆匆趕來的小厮湊到他耳邊低語幾句後,他在看華川公主的目光裏,已帶了毫不掩飾的殺意,“公主還是不知縣主在何處嗎?”
華川公主也面色鐵青,聞言只冷笑了聲,“本宮已與淮陽侯說過多次,我兒與你甚無幹系,她人在何處,本宮不必報于你知曉!”
邵猷原本也沒想從華川公主口中得出消息來,他站在這兒不過是做個樣子,實是在等人從璋南縣主那丫鬟嘴裏掏出消息來。
如今消息入手,他也只留了最後一句,“那想來,璋南縣主眼下如何,本官與她無甚幹系,也沒必要告知公主了。”
華川公主一直端着的臉色終于一變,她拍了桌案就要站起身來找邵猷問個究竟,卻被他身後那小厮笑着恭敬攔下,待她再擡頭看,已瞧不見半點人影。
邵猷出門上馬,一抖缰繩就朝着北城門而去。
春深時節,他卻覺得這夜風還是有些凍人,趕到城門口拿了令牌使人開城門,還未呵口氣暖暖手,就感覺缰繩一緊,卻是被人拉住了。
站在馬下的是他曾在戰場上并肩作戰過的,現今被削了國公爵位,變成寧侯的庶長孫薛守燮,也是華川公主夫家的侄子,正好就守着這處城門。
他拽着邵猷的缰繩,看了眼他身後帶着的禁軍,壓低了嗓音怒吼,“你瘋了?這一天調動禁軍又全城搜捕又查公主府又宵禁出城的,你真當鎬城這些人都是傻的,信了你那什麽捉拿賊人的謊話?你是淮陽侯,是太子少師,不是大理寺卿!”
城門已開,邵猷沒時間與他多說,劈手奪過了被他握着的缰繩,“我如今只知曉,她是個傻子,分不清人心好壞,她還不知道疼,被人打了連哭都不會。”
“而她身處危險,在等我去營救。”
邵猷打馬出了城,朝着在那丫鬟口中套出來的北陰山而去。
春雨來得無聲又細密,等他到北陰山下勒了馬時,才發現自己前襟濕透一片,被山間濕冷的風一刮,連骨頭縫都在打着哆嗦。
邵猷的臉更沉,分配了人從各個方向上山,自己也在原地等不住,大步踩着濕滑的泥土往山上走,陰風一吹,他伸手抹了把臉,忽就想到了今日離宮前在大殿上遇見的那位得道高僧。
聖人玩笑着讓那位高僧為他看看姻緣,邵猷原想婉拒,卻見高僧轉過頭來,朝他笑得慈悲,“姻緣一事,侯爺自有定論,無需貧僧多言。只侯爺得以涅槃重生,身後相助那人,必定付出了極大代價,恐有損命數,還望侯爺多加珍重。”
他那時沒有多想,只覺得這僧人能看出他的不對,恐真有幾分本事,卻将他後面的話當做了招搖撞騙的恐吓之詞,絲毫未曾放在心上。
可若是……
好在他這不好的念頭還沒轉完,前面就傳來了呼嘯聲,很快就有折返的禁軍沖到他面前,“侯爺,找到璋南縣主了。”
邵猷眼睛一亮,快步上前,卻只看見了昏迷不醒的璋南縣主和那已被扔到亂葬堆裏的三個家丁的屍體,還有腳下星星點點的血跡和淩亂的腳印。
這一刻,沒人敢擡頭去看淮陽侯的臉色。
“找。”邵猷像是從喉間擠出的聲音,“順着血跡找,找到她。”
禁軍們散開來循着血跡而去,另一邊的璋南縣主也被鼻端刺激的味道驚醒,她迷蒙睜開眼看了一圈,找到了背對她而戰的邵猷,立時就哭出聲來,掙紮開攙扶她的禁軍,朝着邵猷撲去,“侯爺,侯爺……那傻子瘋了……她對我笑……”
邵猷轉過頭,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月色被烏雲擋住,山間風聲嗚咽,邵猷背着光,看着便是來索命的黑白無常,“我不該念你最後的一命之恩,留你一命的。”
救了又如何,不過是她一場算計,他真活下來,也就是個戰利品罷了。
璋南縣主不懂這話,可不影響她聽出這話裏濃郁的殺意,她往後仰倒,狼狽後退,手撐在淤泥裏,滿身都是泥濘也顧不上,全身的戰栗都在告誡她快些退開。
邵猷滿身殺意,抽了身側禁軍的刀,随意往地上一戳,就吓得璋南縣主不敢再動,他才緩緩地蹲下身去,平視她,“其實,歸根結底,你也是罪魁禍首吧?”
他慢慢地将刀從泥地裏□□,“你知道我之前有多恨她嗎?我恨她,我又還愛她,我受了多少折磨,你知道嗎?那她呢?上輩子,你讓她受了這麽大的委屈,還想在我面前維持個救命恩人的模樣,是覺得我會像待她一般待你不成?”
璋南縣主看着他,恍然覺得自己從未了解過這個心上人的模樣,以致于她如今被吓得連話都說不清楚,“你……說,說什麽?本縣主一概不知。”
不說她是真聽不懂,就是邵猷問她為何要将那傻子帶這來,她也是會否認的。
一定要否認,她否認了,她阿娘和皇外祖才能救她。
璋南縣主堅定了主意,卻見邵猷忽然笑了下站起身,她只見面前寒光一閃,就感覺到了臉頰生疼,只能捂着臉,在泥地裏尖叫打滾哀嚎。
落下的雨那麽大,砸在身上生疼,臉上的傷更是讓她幾欲瘋狂,但璋南縣主還是聽見了邵猷的聲音,又冷又狠,好似對待敵人,“記住,璋南縣主為家仆所傷,我等救援不及,只能當場令家仆伏法。”
禁軍雖不歸他管轄,可也知曉他在外的名聲,如今人已傷了,他們自然只能點頭,甚至其中還有個機靈的,上前一把捂住了璋南縣主還要狠狠咒罵的嘴。
邵猷早已轉過身去。
樹林裏傳來一陣喧嚣,燃燒着的火把圍成了一團,邵猷盯着那處看了一瞬,飛快越過來報信的禁軍,終于在人群之中,看見了他今天苦苦尋了許久的人。
在旁的男人的背上。
邵猷上前搶過珈以,感覺到她還有溫熱的鼻息,深吸一口氣壓下看清她滿臉是血的眩暈感,才用手撥開了她臉上的亂發,一點點擦掉她的血跡,将她抱在了懷裏,把自己的臉埋在她的頸側。
劫後餘生,他還在後怕。
“那個,請問,這位大人,真的就是他們所說的淮陽侯嗎?這位姑娘在暈過去之前,曾讓我将她送到淮陽侯府,她說她是淮陽侯的人。”
有些怯弱,卻又有些固執的,還屬于少年人的粗啞嗓音。
邵猷擡頭去看,一眼就認出了這位熟人,許郎。
上一世時,他曾經嫉妒他嫉妒到發狂,明知他并沒有在科舉時舞弊,他還是拒絕了為他求情,最後許郎郁郁離開鎬都,出城不久就遇上了山賊,死在了刀下。
邵猷收到消息時,正巧是阿芙第一次對他的态度有所軟化時,他瞞住了不準任何人和她透露,卻不想與許郎同時遇害的還有鎬城某世家的嫡子,那家主直接鬧到了禦前,他去派去平定山賊,這事也就不知從何處傳到了珈以耳中。
她那時只是紅着眼說了一句,“我原以為侯爺是個心胸坦蕩的人。”
邵猷一句話都答不上來,他只能握緊了手,轉身走人。
是,原本他也以為自己不會成為一個小人,可選擇真放在他面前,他才發現,他沒辦法成為一個聖人。甚至,他連堅守自己的本心都做不到,他就怕許郎中舉,官場得意,然後有朝一日,将他好不容易搶來的寶貝搶了回去。
他自私得不想給他一點兒機會,才會仍由事件發展。
所以,上一世直到最終,他都以為,珈以背叛他,是因為許郎。
作者有話要說:
油爺也不是個完美的人,他也有自己的私欲和私心。
珈以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