珈以中間短暫地清醒時,正好聽見外面有個略顯老邁的聲音,“……按侯爺的說法,小姐上次變成三四歲癡兒,應該便是傷到了頭顱,這次的傷,也許能讓小姐恢複神智,也許會變得更糟糕,都要等她醒來才能知曉……”
似乎過了許久,邵猷才應了一聲,沉悶得像是夏日的一個悶雷,“無論變成什麽樣,我都能照顧她,但她何時才能醒來?”
老太醫含糊說不準。
邵猷只能令人将人送走,他自己轉身進來,正好瞧見珈以迷蒙地睜着眼,看見他進來,還朝他虛弱地笑了笑,“侯爺。”
那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邵猷反應過來撲到床前,卻見她依舊閉着眼,恍若剛才那只是他的錯覺。
他低下頭,攏住珈以的手,把臉埋在她的手心裏,低低地和她說話,“你醒過來罷,你都睡了七八日了,睡得還不餓嗎?”
又睡過去的珈以自然不會回答他。
門外有人輕輕敲了幾聲,邵猷知道這會兒沒什麽大事他們不會來擾他,幫珈以按了下被角走出門去,卻先轉了頭吩咐四豆,“到時辰別忘了喂她吃藥,還有昨日那個雞絲粥也再喂她喝一些,過一炷香進去幫她翻身……”
這些四豆早就知曉,更知曉侯爺多說這一次還是因為放心不下,待他說完才恭敬地應了,分散開各司其職,細細照顧着珈以。
而邵猷卻是直接入了宮,據說華川公主在聖人面前告了他禦狀,用的罪狀許多,為的就是給他頭上扣一個“目無王法、意圖犯上作亂”的罪名。
他去的晚,大戲早就唱了半場,邵猷往那兒一站,身姿筆直,好似那在華川公主口中應當千刀萬剮的人并不是他一般。
直到華川公主說完,聖人問罷各位重臣的意見,将目光投注于他身上時,他才拱手一揖,只反問了一句,“公主說了這許多,可曾想好了,換誰人鎮守北境?”
滿堂一驚,連聖人都坐直了身體。
華川公主晃過神來,張口便是,“淮陽侯這是威脅本宮與父皇不成?”
“否。臣只是不想認下公主的所給的罪名罷了。”
“臣若想謀反作亂,需調動北境十五萬大軍;可如今北境軍未動,可見公主所言,乃是一面之詞,但公主自持有聖人主持公道,臣為證青白,只能出此下策。”
邵猷面無表情,一派嚴肅,“只是臣遭此奇恥大辱,怕日後都不能在北境軍中服衆了,那這淮陽侯一爵,不要也罷,還望聖人允臣辭官,回歸鄉野。”
北境之外,鞑靼人還在虎視眈眈,他們怕的是有邵猷在的,團結一心的北境軍,可不是随便一個将軍去,便能鎮住場子,壓住野心勃勃的鞑靼人的。
而邵猷在北境多年,斬了鞑靼人兩任王,若壓不服,為複仇而來的鞑靼人會将北境攪得腥風血雨,甚至長驅而入,劍指鎬都。
邵猷他就是在威脅。
華川公主氣得漲紅了臉,“淮陽侯真是好大的臉面與功勞,居然……”
“公主靠的,也不過是一個出身罷了。”邵猷毫不猶豫地截了她的話,“只可惜,出身總是撲朔迷離的,璋南縣主這次意外,不就是沒靠着嗎?”
邵猷看也不看華川公主,只瞧向禦座上的聖人,“臣可為國為君,可臣也有私欲逆鱗。如今臣心尖上的人還因璋南縣主而沉睡不醒,華川公主卻又急不可耐地給臣定罪,臣實在心寒。臣鬥膽,請聖人給個公道。”
聖人的目光看向了他曾經最喜愛的女兒。
她以前聰慧機敏,總能知曉他的意思,在衆多女兒中,表現得最是貼心,與她那野心勃勃卻沒有相應能力匹配的母後與兄長不同,他還曾經可惜過,未曾讓她投生成皇子。可如今看來,果真是一脈相承,越發沒了分寸。
“華川,”聖人最後叫了聲她的封號,“你近些時候的言行舉止,實在是沒了皇家風範。朕便收回你名下食邑與封號,你自去府中思過半年,讓璋南去黃廟為國祈福,也不用嫁去西南了,朕另擇人選。”
華川公主失魂落魄地被人拖了下去。
邵猷告退後緩步出了殿門,禦極殿前的長階才走到一半,便聽見身後匆匆追來一道腳步聲,卻是方才與他一同在殿中的大理寺卿。
知曉人跟上來多半有要事,邵猷遞過去一個眼神。
大理寺卿平日裏也不是個多嚴肅的人,這會兒更是笑得好似家中喜得貴子,“侯爺上次讓臣查的蒼南一事的卷宗,臣從中瞧出了些東西,侯爺可否移步?”
眼下蒼南之戰過去不到一年,存着的卷宗都還是熱乎的,邵猷上次心裏存了疑窦,就去大理寺查了查,卻不料正巧遇見了大理寺卿,來了個毛遂自薦。
這事也刻不容緩,邵猷便跟着去了大理寺。
待他從大理寺出來匆匆回府,一進門就看見了特意在門邊候着他的管家,打眼一瞧他上前來的那神情,邵猷心裏就冒出個念頭,大步朝着二門而去。
果然,他一進望潮閣的門,正巧出來的豆黃就喜氣洋洋地朝他福身,“侯爺大喜,小姐醒來了,方才也用過了膳,正……”
後面的話,邵猷已無心再聽,他伸手推開了近在咫尺的那扇房門。
窗開着,窗前坐了個穿着一襲白色紗衣的人。
聽見響動,珈以緩緩地轉過頭來,正好撞進了他的眼眸。
兩個人僵在原地,誰也不曾說話。
其實這才應該是他們生死相別以後見的第一面。
珈以站起身,走到桌邊,拿起茶壺倒了一杯茶,緩緩往他的方向一推,自己也坐下,倒了一杯茶,湊到嘴邊,碰到了唇,卻又沒喝。
這一系列動作過後,她似乎才積攢好了勇氣,擡頭朝他笑了笑,“看見你還活着,我其實很高興。”
邵猷坐到她指的位置上,整個人還有些怔愣,只“恩”了一聲。
他把那杯茶湊到嘴邊抿了一口,被燙了一下。
“我死了之後,到了地府,有個自稱判官的人告訴我,說你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帝星命格,但卻被我打亂了,所以我得負起責任來,陪你重來一遭,按命格走。”
珈以握着茶盞,聞着茶香,袅袅升起的煙霧将她襯得朦胧又神秘,“我原以為是一場夢,卻不想醒來已是十年前。”
邵猷聽到自己是什麽“帝星命格”時都無甚反應,卻在聽到她說“陪你重來一遭”時喜形于色,張嘴便想說這使命非你不可,卻又恍然想到那老禿驢的話,又皺了眉頭,想問阿芙在此間可曾付出過什麽代價。
卻不想,他一轉頭,便看見了珈以的眼淚。
他瞬間慌了手腳,急急放了茶盞,被水燙了都無暇在意,要伸手去幫她擦淚。
珈以往後一避,躲開了他的動作,看他的眼睛已經哭得通紅,“上一世,侯爺害了我的父母族人,我也害了侯爺一命;侯爺養我七年,又珍愛我三年,我也因侯爺而肝腸寸斷;那你我二人,便算是兩清了吧,今世還是不要多做糾纏……”
“害了你父母族人的人不是我。”
邵猷打斷了她将出口的話,不想聽她說出那些會令他發怒的字詞,“蒼南一戰,北境軍的确參戰了,但當時我接了聖人的密令,去西南刺殺寧王,趕回來時,蒼南已經戰敗,魏千戶護我而死的那次,刺客也是寧王餘孽,而非你蒼南族人。”
“所以,璋南縣主告訴你的,我殺害你父母族人的動機,根本便是錯的。”
珈以震驚地擡頭朝他看來,一眨眼,蓄在眼眶中的淚珠子還在滾下來。
她這幅小模樣實在可人又惹人愛憐,邵猷緩步上前,感覺到她不如方才那般排斥,才伸手緩緩擦掉了她臉上的淚痕。
“正是因我領了密令不好聲張,才會将平蒼南的功績記在我頭上,幫我掩蓋行跡,也因此搶了我那副将的功勞,使得他最後背叛我。”
“而你父母兄長的死因,我之前去大理寺查了,仵作記在案卷上的若無出錯,他們都在押送至鎬城的途中死于劇毒,其間原因……”
邵猷稍微停頓了下,看着珈以擡眼渴盼地望着她,才上前将她擁住,低頭在她通紅的眼皮子上輕輕一吻,“我還未曾查到确切證據,但應是廢太子瞧上了你母親,想強奪她反驚動了你父親,事情鬧得有些大,聖人為了幫廢太子掩蓋,才下暗喻賜死了你父母兄長,反怪罪當時押送的北境軍護送不力,将事情糊塗了。”
“我在案卷中尋了許久,都未曾尋到我在夢中見到的,璋南縣主給你的那封所謂的你兄長的血書。且出事之時,我剛離開蒼南一日,并不知曉此間內情。”
珈以知道邵猷發現了他們的誤會所在之後,定然會去清查這誤會。但她沒想到,他動作會這麽快,趁着如今證據還未完全湮沒,竟就查得八九不離十了。
她嗚咽着,磕磕巴巴地說,“是我誤會了你……我還背叛你,殺了你……”
“噓,”邵猷低頭,在她唇上輕輕一吻,捧着她的臉讓她仰起頭,将自己映在她的眼眸裏,“你誤會我,是你的錯,可我也有錯,我也曾誤會你與許郎舊情未了,也因此而責怪你。且我身為枕邊人,不夠體貼你,才讓你因此備受煎熬。”
“而且你沒有殺了我,是我自己不想活了。”
他的臉上,一如既往的,全是對她獨有的柔情和愛意。
珈以拼命搖頭,眼淚都因此而飛濺出來,“你不想活了,也是因為我,是我害得你不想活了。你一定恨死我了,我這麽狼心狗肺,我這麽薄情寡義,我又這麽不識好歹。你都恨得見我第一面,都用刀子紮我了。”
說到最後一句,她話裏是真露出幾分委屈了。
邵猷之前恨極了她時都沒用什麽難聽的詞罵過她,這會兒聽她自己一開口罵了這麽一大串,實在有些哭笑不得,又低頭一口堵住了她的嘴,讓她安靜。
“我唯一恨你的,就是我這般愛慕你,你還不心悅我。”
邵猷瞧着珈以,眼睛裏全是亮閃閃的,好似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湖面,“可你方才說了,你為我肝腸寸斷,愛我愛得勝似心肝兒。”
他愉悅地笑出了聲,“你心悅我,那我還有什麽好恨的。”
“我倒是想感謝那個果斷自刎的自己,才使我有了機會重來,知曉你也心悅我,解開你我的心結,與你長相厮守。”
作者有話要說:
好了,前世誤會解除,下一章解開今世誤會,繼續甜到粘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