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注定是誰也睡不了個好覺的一晚。
宮裏暗潮湧動,遮掩了月色的走廊下,來來往往的內監與宮人們行走得飛快,腳步聲壓低,就像是一個個無聲的暗影。
宮門輕聲開啓,迎出去好幾隊人,然後又迎來一個帶着随從,臉上表情張皇不安的皇子。
九皇子被帶到寝殿,往他父皇面前一跪,發現周遭只有他一個人之後,他突然就意識到了什麽,來不及多想或是衡量,臉上的喜色有些按捺不住,強自摳破了手心才忍了下來,拿出個孝子賢孫的模樣,“父皇深夜呼喚兒臣,可是身子有了起色?兒臣很是擔憂您。”
明黃色的帷帳裏傳來了老人連續的咳嗽,然後才是低啞的說話聲。
他知曉自己會在今夜徹底離去,可他仍不甘心。
人有貪念,有恐懼,有渴望,有喜悅,這些在白天會被理智壓制的情緒,在黑夜裏肆無忌憚地張開爪牙,甚至能将人活生生從夢中揪醒。
珈以也在睡夢中被驚醒,原因卻是她睡着睡着覺得自己的右眼皮跳得厲害,被吵得不行,硬是從睡夢中氣醒過來,還惡狠狠地砸了下床。
砸床聲驚醒了守在榻上的豆黃,她往日裏最是穩重的一個人,處理起珈以的夜間突發事故來也完全按照邵猷規定的步驟來——自己往裏走去察看珈以到底出了什麽狀況的同時,也叫了個小丫鬟去叫隔着院子的侯爺過來。
小丫鬟剛被提上來沒多久,很是想要表現的機會,得到了吩咐後走得飛快,驚濤閣守門的小厮一知曉他是望潮閣的人,門也開得飛快,于是邵猷就這麽傻笑着被叫醒,醒得像是被人掀開被子潑了盆冰水那樣清醒。
因為門外的小厮說,“侯爺,望潮閣那邊出了事兒。”
望潮閣那邊的事就沒小事。
寒冬臘月的天,邵猷扯了大麾一裹,人就站在了門邊,開門時一只手還在系着綁帶,快步走出院子門口時話才問到一半,“阿芙那出了什麽事……”
他突然就停住了腳步。
身後跟着的人一怔,正要開口詢問,卻見他擡了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微微側了臉像是在傾聽着什麽,頓了一瞬之後,腳步雖還朝着望潮閣走,嘴裏的話卻全變了,與方才的再無一點幹系。
“門外來了人,不少,估計要把侯府都給圍了,你們悄悄去把各院的人都叫醒,別點燈,讓前院的人将東西都備好,該去辦事兒的馬上先去,”他略頓了下,似是有些煩躁地長嘆了口氣,很是不滿也很有殺氣,“估計就是今晚了。”
身後跟着的人裏,那些表情驟變的是聽懂了的,一臉迷蒙的顯然不是,可都不耽擱他們按着侯爺的吩咐去做,前前後後地忙亂開來。
而在這樣的忙亂依舊是無聲的,在外面看着,整個淮陽侯府還在安睡。
可就在外面的禁軍打着哈欠将侯府團團圍住時,或是忽然有個火把滅了,或是一塊烏雲遮住了月色,只是極短的一瞬,黑影晃過禁衛軍們,湮沒在黑夜中,朝着自己的目的地漂流。
邵猷進了門,珈以打眼一瞧他的神情,原本那句到嘴邊的“我沒事,丫鬟們大驚小怪罷了”的話就自然而然地噎了回去,轉而問了句,“出事了?”
邵猷點頭,過來時順手拿了珈以的衣裳,又吩咐豆黃去拿了大麾,站在床邊背對着她,方便自己靜心凝氣,一邊就将方才說過的話又重複了遍,“我估摸着,應該是宮裏的聖人大限将至了,怕新皇拿不住我,要先拿我開刀。”
開刀了淮陽侯,北境基本就成個漏勺了。
可精明了一輩子的聖人顯然早已在心裏估量過,相較于上一輩子懶散的淮陽侯,邵猷這一世明顯是高調得有些打眼了,或許他們暗地裏的那些小手段有些被發現了,連聖人這樣能忍的都不想再忍下去,就怕他撒手一走,後腳這皇陵都進不去,列祖列宗面前都擡不起頭來。
相較于江山社稷,北境也就算不得什麽了。
縱是破了,好歹還有重重重鎮頂着,總比留着心腹大患被篡位了好。
珈以也沒想到這麽快,而且他們其實在宮裏也埋了釘子,聖人面前的大監早就是他們這挂的人了,如今禁軍圍了府他還沒能遞出消息來,十有八九就是聖人察覺到了什麽故意避着他,宮中禁嚴,連他的手腳都被攔住了。
她一遍快速穿衣,一遍在心裏過了一遍,眉頭自然就皺到了一起,“既然聖人起了這個心思,位子八成是傳給了九皇子。九皇子那人,心眼小得和針尖兒似的,怕是容不下與他争了這麽久的四六七,咱們之前那些埋着的人也能動了,讓皇子府先亂起來……”
“恩,我都安排下去了,他們眼下應該出府了。”
聽見她穿衣的聲響停了下來,邵猷才轉頭,伸手将她擁到懷裏,輕輕在她額上親了一口,“放心,你及笄禮時我調來的那些人都還在前院沒走,只要不來萬把個禁軍,侯府應該還能守上一日的,外面的事你不用太過擔心。”
邵猷見她的眉頭依舊皺着,又湊到她的眉心吻了下,“放心,有我在。”
他很難得的在珈以面前板着臉露出了淮陽侯,鎮守北境八年有餘的大将軍的模樣,只那雙眼睛裏還是綿綿的情意,被戰意環繞,被信念高舉。
邵猷守北境的八年,因為父親的遺願,因為北境的人民,也因為身後的大好河山與盛世太平,卻與他自己沒什麽幹系。
他在戰場上出生入死,也的确沒有什麽時候分心怕過死,他孤家寡人,身後事都不用與誰交代,故而憑着心裏堵着的那一口氣,更加兇狠也更加無畏,連茹毛飲血的鞑靼人都怕他怕得瑟瑟發抖,大半就是因他那一身不管不顧的殺氣。
後來他在手裏捧了朵嬌嬌嫩嫩的芙蕖。
他覺得自己已經沒了殺心和沒了鬥志,他就合适過這樣安和太平的日子,不用什麽攝政王,就一個侯爵,足夠他嬌養着心尖尖上的阿芙。
他不求什麽一人之上,可他再上戰場,心裏便有了顧忌。
重生這一世,邵猷其實也想過,他上一世的最後一戰會敗,是否與他心有牽挂有所幹系,可眼前兵臨門口,他抱着牽挂,卻吐出了這絲疑惑。
他會贏,無論如何都要贏。
他無比堅定這個信念,戰意甚至比以前更加高漲澎湃,因為他心上有了人,他背後有了自己心甘情願背上的負擔,他必須保護她,他也必須贏。
邵猷還有好些話放着要哄,珈以卻突然伸手推開了他,“你剛才說,連去幾個王府的人都還出得去,那你趕緊準備一下,直接進宮,殺了九皇子。”
珈以說話時還在飛快地思考,“眼下天還未亮,九皇子應該也才剛接到繼位的消息,他倉皇進宮,應該不敢帶多少人,趁着宮中咱們按下去的釘子還沒被拔起來,你先去,趕在登基大典前能動手。侯府這邊,我先想辦法……”
“阿芙,”邵猷伸手去拉她,“我不去,我在這兒陪你。”
珈以沒阻止邵猷把這話說完,她只是很安靜地看着他。
邵猷很快就在她的眼神中敗下陣來。
顯然,他也知道珈以提出來的方案才是最高效且傷亡最少的。
他們大晚上被驚醒,很大部分應該感謝老天賞臉,若是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被圍了,至少這邊就是一場艱難的血戰,之後便是新帝根基再不穩,他們埋下的釘子再多,一朝被逼得在鎬城中沒了立足之地,想再回來,也有個“亂臣賊子”的鍋在頭上頂着。
聖人這一招,行得兇險,更不想給他們活路。
“趕緊走。”
珈以最膩煩緊要關頭叽叽歪歪的戲碼,這樣往往導致劇情的驟然變化,她跟着反派這麽些年,千萬別話多的人生哲理就差沒刻在腦門上了,幹脆利落地用一句話打發了還有幾分猶豫的邵猷,“你是想我危險一天還是一個月?”
邵猷張了張嘴,最後伸手狠狠地擁抱了她一下。
作者有話要說:
嗯嗯,最後一更放在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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