珈以算得很準。
她畢竟是謀劃慣了的人,上一世時又磨磨蹭蹭地拖着時間,也算是弄明白了那繁花錦繡的遮羞布下的各種污糟事,對這群人的心思和謀劃料得極準,幾乎是炸誰誰倒下,不帶一個漏掉的。
于是連着這三四年,鎬城的官僚們都覺得這日子有些難過,腳底下好似随時跟着個炸雷,頭頂的老天爺也好似睜了眼,一個個劈下的雷都極有準頭,不帶漏手的,将他們吓得噤若寒蟬,連往日裏的孝敬也不敢多收了。
可屋漏偏逢連夜雨,這眼看着龍椅上那位,也撐不過一年半載的了。然而這太子之位卻還沒有定數,幾個成年皇子争得熱火朝天,聖人睜只眼閉只眼,更漲了他們的氣勢,滿朝堂裏竟沒有幾個官員不被拉着站了隊的。
心裏的苦水都快能釀醬了的大小官員們個個都垂頭喪氣的,好似個個頭頂都有一群烏鴉在築巢,一整個印堂都不夠他們發黑的,也就襯得唯一有點笑顏的那個人,格外的不合群且詭異。
邵猷沒有半點自己不合群的覺悟,他在廣發喜帖。
暫且不是他的婚帖,只是他家阿芙及笄的帖子,所以他自認這情緒是收斂了又收斂的,含蓄得每個字都符合倫理綱常,“我家夫人及笄禮,有空便來坐一坐罷……喔,抽不出時間也可以告知我,我幫你。”
介于邵猷這四年裏已經把六部都混了一遍,誰也拎不清如今洗了又洗的官僚裏有誰是他的人。且他如今與風頭正勁的六皇子混得不錯,忙着奪嫡的六皇子都親口說了要來。故而這“沒空”的選項,一時還真沒有人選。
所以,珈以及笄禮這日,碩大的淮陽侯府都差點沒裝下人。
豆子去前院晃了一圈,回來時臉上的神情都十分難言,她一個往日裏伶牙俐齒慣了的人,這會兒都只能幹巴巴的一句,“真比大朝會還熱鬧啊。”
不說旁的,皇子裏,除了六皇子,連與六皇子打擂臺的九皇子都來了,剩下的四皇子、七皇子、十一皇子,也都是有力一争皇儲的人。
這等規模,真真只有大朝會上才能瞧見了,且還多了各府的夫人及老太君。
若誰有個謀權篡位的歹意,這會兒将淮陽侯府的大門一關,幾千精兵派過來一圍,再往裏面放一把火,估計大令朝的聖人,便成了真孤家寡人,光杆司令了。
珈以正低頭抿唇,這唇脂是她自己試了好些時候才試出來的最心愛色號,連賣都未拿出來賣,連着另一只就備着今日和大婚時。
銅鏡裏照不清顏色,珈以轉了頭想讓四豆瞧瞧這顏色與她今日衣裳間的配色有沒有問題,擡眼就發現一個不該在這兒的人走了進來,手一擡,早習慣了的四豆們就飛快退了出去,給他們留了個二人空間。
知道了答案的珈以也就懶得問,回過頭繼續照鏡子,不鹹不淡地說了句,“大婚時還是別請這麽多人來了,屆時一桌桌敬酒,實在有些麻煩。”
說了要真心待人,珈以也就真試着去做了。
不過她的性子在那,到底不是扶珈以那溫和卻固執的款式,時間一久,邵猷也發現了不對,短暫不适應之後,又沒忍住回來抱着珈以丢臉地又哭了一場,繼而就從各種渠道,暗戳戳或者是光明正大地摸起珈以的性子來。
故而他知曉珈以雖偶爾喜歡湊些熱鬧,卻很不喜歡自己成為主持熱鬧的那人。原本今日這場面,她是不同意鬧得這麽大的,還是邵猷感慨了許久這日子對他的重要性,她才松了口,讓邵猷随意。
過去四年,籌謀大計自然不能單靠人。鎬城這邊的鞭炮珈以串着,邵猷只負責點了引線,自然就空出了不少時間去籌謀北境軍。
也是這一籌謀,才發現了這裏面的問題有多大。
北境軍十五萬,要吃糧,要軍.械,要醫藥,要俸祿,要津貼,這些林林總總往裏一加,朝廷給的其實不過四五萬人的數,掰成八瓣花都有些打緊,中間還要被各級将領伸手那麽一撈,下去的真是點毛毛雨。
總歸一句話,缺錢。
古話說,“人窮不能志短”,可真放到了人身上,窮人卻豪氣沖天的,自古以來也就那麽屈指可數的幾個,十五萬北境軍裏能扒拉出十個都頂天了,哪裏還能指望他們吃不飽穿不暖,死了沒人養家糊口的境況下還能拼出命去。
邵猷也是這會兒才意識到,他上輩子若要堅持打那一戰,會贏得慘不忍睹。
北境軍這邊的窘境還未解除,鎬城這邊,珈以也是炸完了坑才發現他們手邊沒種子能埋下去生根發芽,她到底也不是慣會謀權篡位的人,這下一疏忽捅出了大簍子,眼看着各方力量動起來要往下埋不知優良的種子,她也的确是方了。
近小半個月的時間,他們誰也沒睡好。
每日打照面一看,對方都是強撐着那麽一口氣吊着,珈以往邵猷懷裏一滾,摸着他瘦了不少的身子就有些酸澀,邵猷幾乎和她一樣的心思,但想想她上一世存了那麽久的心結,那句“算了吧”就怎麽也說不出口。
最後兩人一合計,互相交接了工作。
珈以花錢厲害,知道女人家的錢樂意花在什麽地方,帶着四豆捯饬了好些時間,整出一堆新奇的方子,弄出各式胭脂水粉來往店鋪裏一擺,自己出去當了個活體展櫃,白花花的銀子便似水一般流了進來。
邵猷在外走動得方便,每日結交的人也多,留心觀察了人,回來再按着珈以的方式給人列出個詳細的表格來,熟練了那麽三五次再失手那麽一兩次漲了經驗,直筒子似的懶侯爺竟也多了些政客的曲曲繞繞。
于是兩人各自忙着自個的事,三五個月都難得坐在一起休閑娛樂。
最先發現問題的還是邵猷,他又半夜被個夢境驚醒,這次倒沒被吓得半夜去翻珈以的院牆,他躺在被窩裏好好想了想,早起忙完了一堆事物,回來陪着珈以用了晚膳,就從身後摸出了個棋盤。
連下三盤,珈以前兩盤都輸了,最後一盤快要被将軍時,她鬧着就要悔棋,邵猷讓她悔了三次,次次拿“将軍”兩字堵了她,氣得珈以把自己那紅彤彤的“帥”往手心裏一握,氣咻咻地盯着他,大有賴皮到底的架勢。
邵猷被她的模樣喜得不行,笑着把自己的“将”都塞給了她。
這樣一個美人計就能通敵叛國的将軍,看來真是要小心讓他上戰場了。
珈以笑倒在他懷裏起不來,末了還要伸手點着他,埋怨,“每日腦子裏要籌劃的事情就不少了,你還偏要拿這些動腦的事情來煩我!”
她說這話時含着笑,說是埋怨,更像嬌嗔。
邵猷克制地摸了下她的長發,手裏還把玩着她的手,當時那匕首穿手而過,第一時間又沒處理好傷口,後來還發炎又疊加着傷了幾次,那疤痕就是再好的藥膏也消不完全,養護了許久,仍留着傷痕。
“你每日腦子動得不少,卻沒什麽想我的時候。”
指責了這一句,邵猷還真就委屈上了,“你可是有前車之鑒,被旁人挑釁幾句就懷疑我,誤會我的人,我要是再不讓你每日都想想我,你怕是要連淮陽侯是誰,我的院門口朝那邊開都忘得一幹二淨了!”
他這指責……指責得還真頗有些道理。
珈以最近滿腦子都是什麽新胭脂新唇脂新糕點新衣裳,好似瞬間拿穩了女強人的人設,還真沒什麽餘裕留給他這個“舊人”。
擡眼看他那一臉憋屈又可憐的神色,她心虛了那麽一瞬,就抱着人好好哄了一通,過幾日特意讓四豆給她擠出了點時間,挑在邵猷沐休時,約他去府裏的湖上釣錦鯉。
寒冬臘月的天,湖上早沒了芙蕖,邵猷瞧着嫌蕭瑟,特意讓人買了一群錦鯉回來養,後來珈以路過瞧了幾眼,點了那據說最能吃的留下來,就養在了望潮閣前面一塊的廊橋上,專供她心情不好時過來撐死幾條魚調劑一下。
釣之前便說好了,釣得多的人可向釣得少的人提個要求。
珈以往日裏對邵猷無甚要求,主要是她有所求的,邵猷不等她開口便早一步辦好了,實在不需要她另外找個專門的時機正兒八經地提出來。
所以今日這一場,其實就是給滿肚子小心思的邵猷個機會。
珈以謀劃前甚至想好了,便是這滿肚子黃水的侯爺提的是什麽早些完婚的要求,她考慮一下也能答應下來,只是需要稍晚些再圓房罷了。
她這也算是拐着彎相讓邵猷開心了。
可誰知這湖裏的錦鯉真像是通了靈一般,秉承着“有奶便是娘”的原則,死不悔改地忽略珈以曾經撐死過它們快十條兄弟姐妹的成就,以及當初是誰讓它們在此地生存的事實,前仆後繼地都往珈以的魚鈎上挂。
就是後來那魚鈎上沒了魚餌,它們也照樣熱情似火。
珈以贏得毫無懸念。
邵猷氣得臉都青了,難得記起了自己的骨氣,死活不肯接受珈以的“轉讓權力”的要求,倒是被四豆們瞧見過好幾次他偷摸着去喂錦鯉,隔了一個多月,專門找了個春暖花開的日子,再約珈以去釣了次錦鯉。
為了找回場子,侯爺執意不肯往魚鈎上挂餌。
于是珈以又一次贏得毫無壓力。
之後又斷斷續續比了好些次,邵猷終于好不容易地贏了那麽一次。
所以之前他和珈以因為這及笄禮上的賓客數量産生分歧時,他試圖拿出這好不容易贏來的一次“特權”實現自己的目的時,珈以難得妥協了一次。
她的原話是,“現在只差最後一把火了,你大張旗鼓也要有個限度。”
再說到邵猷摸出來的珈以的“真性情”裏,就知曉她其實很有些固執己見,不是那種老人不遠變通的固執,而是與上一世的阿芙有些相似的,當她認定了一件事後,她并不願意輕易為旁人所改變的那種。
且她固執的時候,總會給人一種“不聽我話,鐵定要吃虧”的感覺。
邵猷竭力忽視了這種感覺,享受着珈以對他難得的妥協,自認為很是矜持低調地将這件事給辦了,且辦得熱熱鬧鬧,令人終身難忘的那種。
接下來,他打算再準備一下兩個人的大婚。
雙方眼下都是無父無母的人了,并不需要所謂的“父母之命”,可邵猷不想珈以受了委屈,就算她已經在侯府住了五年,再清白也說不清楚了的情況下,他還是想再給她一個“媒妁之言”。
雖然他早在之前還未徹底與禦座上的那位撕破臉皮時就拿來了賜婚聖旨。
考慮着眼下聖人還不知曉能撐多久,不說什麽聖人崩他們還得忌嫁娶的話,就單他們謀劃了許久的,作亂的最好時機,就掐在皇權更替那會兒,他們都最好趕在聖人崩前,将這人生大事給辦好了。
大不了,到時候進了宮,再讓阿芙從正門嫁進來一次。
邵猷在心裏謀劃得妥當,半夜在睡夢中都要忍不住“嘻嘻嘻”地笑出聲來,卻沒想宮裏重病的聖人也會突然驚醒,揮退了侍奉已久的大監,遣了皇家暗衛,哆嗦着手,直接寫了傳位聖旨。
窗外天色烏黑,九皇子在睡夢中被叫醒,漏夜匆忙入宮。
天未破曉,三千禁軍圍住了淮陽侯府。
而同時,鎬城有臉面上朝的官員們都在各家正妻姨娘通房或書房的床上被叫醒,匆匆忙忙地穿戴好,去參加一場毫無預兆的登基大典。
先帝诏喻:新帝登基之時,便是淮陽侯身隕之時。
作者有話要說:
嗯嗯,差不多了,應該還剩最後兩章。
大家都是任務完成了便結束了,油爺再可愛也不能破例~~~
因為下個故事,還有個小傲嬌在等着~~~
媽噠,剛看到V文萬更有獎勵……生氣……等會兒十點還有一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