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海德堡(中) 不可或缺的人
次日一早, 方舟準時赴約。
諾亞已在酒店廳堂等候多時,一見到她的身影,便起身迎上前, 像尋常友人似地在她面上輕貼一下,“怎麽只有你一人?你學姐呢?”
“她今天另外有約。”
諾亞略顯惶恐, “不會是因為我讓她覺得不自在吧?”
“不是啊,今天她原本就有安排, 我本來打算一個人逛的。”
“一個人不會覺得孤獨嘛?”
“不會。上回我就是一個人來的。一個人多自在,想逛去哪兒,就逛去哪兒,無拘無束的。”
方舟不過随口一說, 諾亞卻聽了進去, 眼中閃過一絲心慌, 一把抓握住她的手。
方舟本能地想甩開, 想了想又覺得好像沒有必要,在這兒大概率不會碰上認識的人,于是就由着他攥住。
二人正在老城小巷裏走着, 忽聽一聲:“Noah?”
循聲望去,狹窄的街道對面, 竟是諾亞的舊友Lotte。
方舟曾在馬術賽上見過她。那日她是諾亞的正式女伴, 也是參賽選手, 就在諾亞之後登場,不輸男子的帥氣潇灑。後來茶會時, 經由諾亞介紹,她還跟方舟簡短地聊了一會兒。
雖只有一面之緣,方舟對她的印象極好。不同于當日在場的其他女子的冷漠和傲慢态度,Lotte始終表現得親切随和, 不帶半點居高臨下的審視。
迎着上午的陽光,Lotte快步走向他們。蜷曲的淡棕色長發,随着她輕快的步伐,躍動在肩後,整個人顯得生機勃勃,極富生命力。
看着她面上明媚的笑容,方舟忽然覺得,她是相當美好的一個人,就和諾亞一樣。
在陌生之地意外遇上舊相識,諾亞頗感驚喜,沖她微笑,與她禮節性地擁抱。他依舊牢記方舟的請求,在見到Lotte的一瞬,便放開了緊攥的手。
一股陌生的酸意湧上心頭。方舟只覺莫名,讓到一旁,默默聽着兩位舊友親切地問候彼此和家人。
一通寒暄後,Lotte轉向方舟,“Gio,還記得我嗎?Charlotte,但是大家平時都叫我Lotte。”
方舟回以微笑,“記得。你好,Lotte。”
諾亞忽然很想将自己的戀情分享給好友,于是試探性地伸手去牽女友的手,這一回,方舟竟沒有掙開,反倒合上手掌,将他回握住。
留意到他們握在一起的手,Lotte再度展開笑顏,“Noah的神秘女友原來就是你!真是太好了,恭喜你們。”
她的笑容比此刻的陽光更顯燦爛,是打心眼裏替他們感到高興。
諾亞問:“你怎麽在海德堡?”
“母親打算在這兒新開一家理療診所,我先替她來探探地方。”Lotte低頭看了眼腕表,“抱歉,我約了人,下回約時間再聊!再會!”
看着方舟目送Lotte離開的陰郁眼神,諾亞不禁竊笑,“你方才怎麽不躲?往常碰見認識的人,你不都逃得挺快麽?今兒怎麽了?”
“你跟Lotte很熟,是嗎?”方舟有些惱,倒不是惱諾亞,而是惱她自己,怎麽會沒來由地吃起醋來?眼下這話問的,也同樣充滿了酸意。
“嗯,相當熟。她是我中學同學,也是畢業舞會的舞伴,她腕上那塊表,是我送她的成人禮物。”
送表的其實另有其人,諾亞這般撒謊,本意是想看看她會不會嫉妒。
可方舟似乎并不在意,只淡淡應道:“換我我也戴着,這麽貴重的東西難不成扔了嗎?”
“那我送你的表,怎麽沒見你戴着?”
方舟一本正經地回:“現在治安不大好,我怕在路上被人搶走。”
……
二人就近尋了一處露天咖啡廳解決早飯。
鄰座的座椅邊,一條灰黑色的大型雪納瑞,正懶洋洋地趴在石板路面上曬太陽。似是察覺到了一旁方舟的注目,它半撐起身,扭轉過頭,湊到她腿邊聞嗅一番。大概是對她的氣味很滿意,它挪了挪身,在她腳邊半坐下,轉着黑亮的眼珠打量她。
它溜圓的眼睛,細長的睫毛,還有無辜可愛的小眼神,簡直和身旁的諾亞一模一樣。
方舟詢問過狗主人,征得同意後,俯身摸了摸大狗的腦袋。
狗狗很是受用,眯着眼,舒服得睫毛微微顫動。
看它這副嬌憨模樣,方舟忍不住笑誇:“真可愛。”
見此,自家的狗急切地扯了下她的衣袖,歪着腦袋看她,“比我還可愛麽?”
“你跟一條狗較什麽勁?”見他執意要答案,方舟壞笑着拿下巴點了點腳邊的狗,“那還是它更可愛。”
“哼,沒見過像你這麽喜新厭舊的人。”
正努嘴抱怨着,諾亞的手機突然響起。他低頭看了一眼,神色凝住,“稍等,我去接個電話。”
待諾亞安排好了事,回到咖啡廳時,雪納瑞還在,人卻不見了蹤影。
一向鎮定的狗子忽然丢了主人,瞬間慌了神,正準備撥她的號碼,擡眼便在小廣場對面的一家紀念品商店門前,發現了他想找尋的身影。
諾亞松了口氣,将幾乎要跳出胸腔的心髒按回,快步穿過街道,将她整個人連人帶包,一并擁住。
“怎麽才一會兒的功夫,你就跑沒影了?”
語氣裏撒嬌的意味遠勝過責備。
方舟并未察覺到他的慌張,目光仍盯住面前白色鐵架上的明信片,掙開他,随意地說:“我沒跑遠啊,況且找不到人可以電話聯系,又不會真散了。”
諾亞默默哀嘆:她就是沒那麽在意他,所以壓根不會明白他方才的感受,一瞬間跟被奪了魂似的。
“要不要買幾個冰箱貼帶回去?你那兒冰箱上空蕩蕩的。”雖是問詢的語氣,可不等他回答,方舟便自顧自找尋起來。
她尚在滿滿一架風景類的冰箱貼中細細挑選,諾亞倒先尋來了一個,拿給她過目。
方舟接到手裏一瞧,忍俊不禁。
一個精致的小木屋門前,穿着傳統服飾的男孩和女孩,側着身,分別立在一粉、一紅兩顆愛心之上,他們的手羞澀地背在各自身後,只有上半身湊得近,微微俯身,甜蜜地香着嘴巴。
見諾亞第一面,方舟還以為他是朵無人可及的高嶺之花,現在才知道,他其實是個無藥可救的戀愛腦大傻瓜。
方舟身旁的一對母女也在挑選冰箱貼。小姑娘大約十二、三歲的模樣,溜眼看了一圈,輕聲對她母親說:“還是那個姐姐手裏的最好看。”
在遙遠的大陸另一端遇上國人,方舟倍感親切,将冰箱貼往女孩面前一遞,“你喜歡這個是麽?那就給你吧。”
女孩接過,歡天喜地地去付賬。
等讓出去了,方舟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不該這麽做:那明明是諾亞看中的,卻被她自作主張地給了別人。
她歉疚地回頭看他,見他面色不悅,便解釋說:“聽她們方才的對話,似乎是趁暑假過來旅游的,難得來這麽一趟。我們就生活在這兒,你要是真想要,下次再來買就是了。何況這種樣式的,其它禮品店裏肯定還有。”
這本是一件極小的事,可不知為何,諾亞卻忍不住跟她較起了真,“如果是你自己看上的,你也會這麽爽快地讓出去?”
方舟點頭道:“會啊。對我來說,沒有什麽東西是必須要擁有的。”
諾亞神色黯然,“不光是物件,人也是如此吧。對你來說,沒有誰是不可或缺的。”
說這話時,他原本還抱着試探的心,卻不料她不假思索地回:“是啊。來了,我歡迎;要走,我也歡送,沒必要過多留戀。”
諾亞眼眸中的光彩盡失,“所以你不想結婚,你不想要那個不可或缺的人,是嗎?”
方舟怔住,緊接着笑問:“你的思維這麽跳躍,話題怎麽一下跑到婚姻上去了?”她轉身走到禮品架子另一側,有些躲着他的意思。
諾亞追過來,锲而不舍地問:“那我在你心裏,有分量嗎?”
看着他認真探尋的眼神,方舟有些無措,不答反問:“你是不是特別沒有安全感?”
諾亞坦誠道:“是,所以我需要你明确地回答我。”
“你怎麽會沒有分量呢?經常壓得我喘不過氣。”方舟玩笑着說,又逃去另一處禮品架。
她接連的閃躲逃避,令諾亞心中的不安加劇。他亟需她的安撫,想要她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她愛他,她心裏有他,可她根本做不到,她只會躲。
但此刻,他已經失去再繼續認真追問的勇氣。
方舟尋到一塊類似的冰箱貼,拿給諾亞瞧,“這一塊怎麽樣?”
同樣是男孩和女孩,背着手羞澀地接吻,色彩比方才的那一塊更絢麗,他們身後的背景木頭小屋也更為精致。
“不好,女孩的頭發是金色的,不像你。”
二人之間的氛圍,陡然變得微妙。
四手空空地出了紀念品店,一言不發地在街上緩緩走着。
只短短幾步路,諾亞已再次調整好心态:罷了,她不在意又如何?只要他繼續保持直進,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就不會真弄丢了她。
方舟注意到街邊一家專賣玩偶的手工藝品店,櫥窗內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玩具熊,模樣有幾分眼熟。
她擡首看了眼店名。
漢娜先前堆放在沙發上的玩偶,有不少出自他們家。
諾亞見她停下了腳步,便提議:“進去看看?”手随意地搭在她肩上,做好了随時會被她揮開的心理準備。
方舟側頭看他一眼,毫無預兆地伸手攬他的腰。
突如其來的親昵舉動讓諾亞一下怔住,被她一拉一帶,呆愣愣地朝前走,邁出去的步子都有些踉跄。
二人頭一回,像真正的情侶那樣,相擁着進了店。
模樣憨态可掬的手工玩偶,價格卻一點都不可愛。
諾亞留意到她看标簽的動作,問:“你想要哪個?我當禮物送你。”
方舟挑了許久,最後選中了一個迷你小熊挂件。它身穿一條牛仔背帶褲,頭戴一頂窄檐帽,表情憨憨的很是呆萌。
“你喜歡熊?”
“你不是在電話裏叫我Baerchen(小熊)嗎?”
方舟手裏的小熊帽子是淺藍色。
諾亞取了邊上一只墨藍色小帽的,“湊一對吧。”
“行,”方舟交換二人手中的挂件,“墨藍色的,我買給你;淺藍色的,你買給我。”
有過經驗的諾亞,沒再跟方舟掰扯由誰來付款的問題,欣然接受。
拿到禮物獎賞的小狗,喜滋滋的,似乎已全然忘卻方才在紀念品商店裏的陰霾。
沒想到一件百來歐的小玩具竟能讓他樂成這樣。方舟在心裏認真盤算,等下個月他生日,該給他準備什麽樣的禮物,才能彰顯出他在自己心中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