鑒于近來水深火熱的現狀, 剛到展廳就聽見陌生人表揚自己, 這是時舟沒想到的。
好奇走過去, 假裝看畫, 實則用餘光偷偷打量身旁的中年男人——
他身形高瘦, 精神氣十足, 着一身棉麻質地的米色中山裝,右手捏着一串光澤溫潤的紫檀木珠手串兒, 像某所大學裏的教授級人物, 犀利又刁鑽的眸光釘在題字上, 旁的動靜再難将他吸引。
時舟覺得他面熟, 似乎在哪裏見過,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來回在人家身上轉了兩圈,愣是不得頭緒。
這時,中年男人往她這邊移近少許, 嘴上道:“讓一讓,我再看看。”
話中七分傲慢, 兩分‘識趣別擾我’, 剩下一分勉強出來的客氣。
知道隔壁站着人,沒心思顧慮那麽多。
你奈他何?
時舟被擠得硬生生朝旁邊挪了幾步, 這似曾相識的目中無人……更加肯定他們之前打過交道!
中年男人全不管周遭, 湊近畫卷左上角的題字, 用标準的京腔,歡喜念出聲:“清晨小公園,老的少的中間的, 都在。喝茶,玩兒牌,下棋,鬧得歡。你猜我在哪兒?”
念完,搖着頭笑了,改換那種長輩責備小輩的語氣寵溺道:“沒有規矩。”
時舟撇了下嘴,搭話問:“怎麽沒有規矩?”
中年男人目光稍頓,總算轉過臉給了她一記正眼,又再看看畫,“小姑娘長得挺漂亮,看得懂麽你?”
時舟氣得折了眉頭,腮幫子鼓得像河豚!
我不但看得懂這字都是我題的呢,你剛還誇我字寫得好!
不等她道出真相,中年男人突然大度:“算了,跟你說說也無妨,正好我也不想理裏面那幫老東西。”
“……”
“我跟你說啊——”他将眸光一轉,重新掃向題字,用那只握着木珠串的手,興致勃勃指點道:“重先生這把年紀,畫的就是個心情。都說老小老小,他作這畫時心情必然愉悅歡暢得很,題字的人抓住了精髓,陪他玩兒。乍一看,像小孩子的鬼畫符,細細品來算是有幾分味道。我說它沒有規矩也沒說錯,不講格式,字也寫得毫無章法,內容幾句白話,落款卻突然講究起來,正兒八經地寫了句‘乙亥年癸酉月戌辰日’接着又再變成‘今兒下了一天雨’,到此,完。顯然嘛,題字的小友同樣是個不按章法的,難怪入了重先生的眼。”
他收回身形,問時舟:“我可有說錯?”
時舟小友都做好戰鬥準備了,結果被戳了脊梁骨,表情僵滞無言半響,不服氣道:“給畫題字要什麽規矩,抓住精髓不就行了,拽文才沒意思。”
她小楷寫得很好,那天偏不想寫,偏不守規矩!
中年男人先做詫異狀,再滔滔不絕:“我沒說它沒意思啊,恰恰相反,它有意思得很!你看啊,就拿畫名來說,‘閑趣兒’的這個‘閑’字,左邊一豎都要飄起來了,還有‘趣’字的走字旁,最後一捺像不像一只小舟?這畫就是它的江洋湖海,根本框不住。”
時舟題的時候沒想那麽多,此刻聽他說後,盯着那一捺猛看,真看出點兒脫缰野馬的意味……
再多看兩眼,就覺得字在畫上,喧賓奪主了。
中年男人回味般‘嘶’了一聲,眉飛色舞道:“我真是越看越喜歡。”
“那你又說它沒規矩?”時舟雙手交疊,弓起背把臉貼到字前,那皺眉凝視的神态表情,活像個進菜市場必要計較三毛錢的老太太。
“小姑娘怎麽那麽記仇呢?”男人和她姿态相差無幾,眼裏藏着早有預見的頑皮,稀罕着字畫還要分出心神逗她,說:“誇你一堆,單記住中間兩句不好的,合着我前面都白誇了?”
“你誇人就不能真誠一點……”時畫家近來玻璃心,不想虛心接受批評,只想聽好聽的。
恨不得誰組一個團來給她吹彩虹屁。
中年男人輕哼:“就你,除了畫畫什麽都不會,想我真誠的誇你什麽?誇你傻得差點被你後媽打包賣了,還是誇你家那老婆子不厚道,把你沒畫完的畫賣給我,一開口跟我要八百萬,這事兒你都不知道吧?”
“你、是誰啊?”時舟驚得往後退去半步。
——敵人水很深!
至此,看戲的重霄伸手在她後背幫她穩住身形,走上前笑道:“萬先生,您別逗她了,她只要安心畫畫就好,其他的事,交給我來辦。”
“交給你?”萬忠鑫直白的嫌棄了重霄一眼,搖頭否定,“她本人都在我跟前了,我還費那事做什麽?”
他把右手裏的珠串兒挪到左手,示好的伸到時舟面前:“那幅畫給你帶過來了,回頭還我一幅新的,不要你的《心跳》。來,握個手。”
“你是那個老萬!電話裏叫我把《海的心跳》賣給你,我不賣,你說我年紀輕輕就開始擔心以後畫不出更好的作品,還說我要走下坡路。”時舟電光一閃,條件反射的往重霄身後縮。
貓似的,身上的毛都快立起來。
畫協領導專誠為此到島上找過她。
兩三年前的事了,當時說萬忠鑫嘴巴壞,但對新海市的藝術發展是投錢又上心。
明珠島的那所少年宮還是老萬捐錢建起來的。
她氣對方傲慢無禮,狠狠地拒絕了,不給丁點兒回旋餘地。
沒想到過去那麽久,竟然是老萬買了自己那幅未完成的畫。
“想起來了?”萬忠鑫呵地一笑,“握手,敢不敢?”
時舟警惕地盯着伸到眼皮子底下的那只手,嘟囔着說:“有什麽不敢的。”
小手伸出去,被老萬大力握住,上下揮揮,再松開,完成友好會晤。
重霄在中間打圓場,對近來受夠委屈的少女道:“萬先生一直想收藏你的畫,找不到你人,只好托重重關系找到你家,結果岔子就出在這裏。我花了點時間查到買家身份,致電道歉,萬先生大度,聽了我的解釋後,專誠把畫給你送過來,還準備贊助你的個人畫展。”
“先聲明啊,我可是個死要面子的小心眼兒。”萬忠鑫油鹽不進,連自己都擠兌,“一直想收藏一幅小舟的‘海系列’,礙着當初在電話裏沒客氣,得罪了她,不然也不會到處找關系,拐彎抹角的買畫。”
時舟得理不饒人:“去交易行競拍,不會買到半成品。”
事情歸咎下來,真不是她的錯。
萬忠鑫露出個生氣的表情,假意瞪她,然後笑開了:“我除了死要面子、記仇小心眼兒還是個守財奴。你們明珠島大半邊島南跟周邊都是我承包開發的,現在旅游業搞得多有聲有色,我琢磨着那麽大貢獻,問你買幅畫總能打點兒折吧?上交易行拍,沒個兩千萬拍得下來麽。”
“所以便宜沒好貨唉……”畫家少女老氣橫秋嘆了口氣,徑自拿主意道:“算了,既然你準備贊助我辦個人畫展那麽有誠意,把《鯨》給你,要不要?”
《鯨》也是‘海系列’之一,巨型的白鯨從海平面一躍而起,濺起無數水花,陽光在水光中折射出五彩斑斓的絢麗,絕對精彩的上乘之作。
萬忠鑫怔了一怔,笑得頭都快掉下來,“要要要!就是《鯨》!你可不許反悔,不然這仇我跟你記一輩子。”
“不反悔。”時舟鄭重點了個頭,伸出友誼的小手:“來,握個手。”
她要把場子找回來。
‘半成品事件’得以解決,時畫家與老萬握手言和,還得到個人贊助,這天早上忽然圓滿了。
之後三人一起逛畫展,中途遇到與友人談笑風生的重明钰。
老先生精神抖擻的跟萬忠鑫鬥了幾句嘴皮子,又趁旁人不注意,豎大拇指給孫子點贊——今天的一波三連,幹得漂亮!
微博上又熱搜了,這次的話題叫#心疼太子妃#。
那老萬的嘴臭是臭了點兒,人不壞,當下讓公司發聲明為時舟澄清。
最重要的一點,山海至尊CP的粉絲後援會重新組起來,老先生也加入了呢!
重霄都樂了,您開着畫展招呼着親友,還得空刷微博口頭轉播給我聽,這波操作也很6!
臨近午飯時間,禹孝東趕了回來,帶來陶琳和林玉蘭的第一手消息。
婆媳兩看到網上的新聞,氣得鬧着要回新海市。
到了機場,下車就被大批記者圍堵。
林玉蘭當場放話自己沒有時舟那麽的孫女,要和她斷絕血緣關系,陶琳攔都攔不住。
禹孝東站在旁邊看了小二十分鐘,最後施展出畢生演技,把二人送上飛機——您若安好便是晴天,餘生不見也罷了。
正合重霄的意。
正午時分離開美術館,重霄要回醫院一趟,安排禹孝東陪舟舟老萬一起吃飯。
這段時間太子妃頹廢不振,他哪兒也不敢去,眼巴巴在家裏守着,正事攢了一堆,美劇倒是刷了不少。
時舟乖巧懂事的送太子爺上車,趴在降到一半的窗邊跟他道別:“早點回來,不許加班,8點前見不到我,你會後悔的。”
她心情轉好,重霄也雲開霧散,好奇問:“為什麽我會後悔?”
時舟把腦袋鑽進車裏,貼近他耳朵小聲,講完悄悄話,收回身形,揮手告別。
車窗上升時,重霄表情內涵得不要不要的。
禹孝東在旁邊聽得一清二楚。
太子妃說:“我在網上買的好看的內衣到了。”
哪兒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小仙女,是甜心地獄裏走出來的勾魂小魔女才對……
作者有話要說: 還有一個劇情就結局了,舍不得我家中二少女,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