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間,大家都很開心,特別是招牌菜上來後,小孩兒們都對魔芋充滿了好奇,大人說這是素菜,可是小孩子們卻争辯說是肥肉,一席人争吵個不停,熱鬧極了。
只有守在角落的小禾靜靜垂手而立,一直保持得體的微笑,讓人覺得屋裏好像沒有這個人。但是他又無時無刻不刷着存在感,不是給這個添茶,就是給那個遞手巾,甚至有人不小心将筷子掉到地上,他也會飛快地來到身邊撿起,重換一套新的牙箸送上,潤物細無聲的服務讓人嘆為觀止。
石碌道:“你們這家人處得好哇,二妞聰明活潑,大小懂事能幹,大山哪,你就等着享福吧!”
喝了點酒,臉色通紅,眼角糊着一團眼屎的葉大山得意地盤起一條腿壓在屁股下面,一邊剔牙一邊道:“要說這個,除了俺孩兒運氣好外,主要還是俺的眼光準。大小進了巡檢史大人的府,俺看那本事不比那馬婆子差多少!學會了種菜,做飯,還會做買賣!還有二丫頭,在水雲裳貞娘子也高看一眼,很多手藝就單獨教她,另眼相看哩!”
葉大山一邊說一邊又重重往下壓了壓屁股,這椅子真不賴!坐上去舒坦得像坐棉花堆裏。
石碌點頭稱是。
葉大山繼續道:“孩子争氣,爹娘臉上也有光哩!就說前些日子,俺婆娘的大哥家娶兒媳,聽說彩禮要的不少,俺就主動找上門,問他大舅有啥要幫忙的,他大舅張口就說手頭困難,俺一下子給了他二兩銀子!”
石碌和他老婆震驚之餘,表示非常不理解。
“給他那麽多銀子哪!你為啥不自個兒花?留着将來給兒子們娶媳婦多好?”
葉大山得意地道:“你們不懂,自打那件事後,俺婆娘只要一回娘家,孩兒她姥姥全家出村口迎接啊!娘家還專門給她留了房子讓她獨住,給她做從小就愛吃的小米粘糕。這是她出嫁多少年都沒有享受過的事了!回來還高興的哭了半宿呢!”
石碌驚的張大了嘴巴,他老婆也愣住了。誰說這葉大山傻?他精着呢!怪不得原來在葉大山面前總是河東吼獅般的牛氏,現在跟換了個人似的溫順聽話,葉大山說什麽她就做什麽。
“那大小跟葉拴怎麽辦呢?”裏正老婆問道。
葉大山一拍大腿道:“大小比俺有本事,啥事都不用俺操心,俺還得聽他的哩!至于葉拴,這不還有他姐和他哥了嘛!他們會不管自己家兄弟?二兩銀子罷了,俺家大小很快就賺出來了,怕甚!”
一臉古井無波的葉剪秋不動聲色的挾了一片苦瓜放進嘴裏慢慢嚼。
此時,葉大山坐直了身子,正色對葉剪秋道:“大小啊,爹當着你碌子叔的面告訴你,你爹不會就這樣一直窩囊下去的,将來你爹還會給你和拴子掙錢,還會拼了老命掙大錢!不管将來爹給你們掙的多或少,都是你和拴子的,大妞和二妞沒有份!有你碌子叔做證,此話絕不是酒後瞎說。”
一聽此言,葉剪秋不由得一愣。
葉大山又道:“今日趁着你叔嬸都在,咱爺倆說說掏心窩子的話。大小,爹知道你恨俺,恨俺将你賣了,可是爹也沒有法子,若不然,只怕咱家要少兩口人了——你和你爺爺。咱家窮,你爺爺會因為沒有銀子看病去世,你也會在家生生病死。爹知道你心裏有怨恨,但是爹也知道你現在府裏過日子比在家要好,不僅沒有再生過病,手頭也有銀子花。若爹沒有說錯,你現在也有能力贖自個兒出來對不?”
看葉剪秋沒有表态,葉大山接着道:“不管你是想出來,還是繼續待在府裏,爹都不會說啥。你想回來,咱還住在西兔兒村跟爹去鋤地。想呆在府裏,那就随你,爹還會常來看望你,只要你不嫌棄俺這個當爹的給你丢人就成。”
說完,葉大山抹了一把辛酸淚,扭臉對石碌痛心地道:“他叔呀,你不知道,自打這孩子被賣掉後,就再沒喊過俺一聲爹……”
石碌戚戚,同情地道:“大小,咱村裏的人哪個賣兒賣女都是被逼的沒有活路了才走了這一步,誰也不願哪!其實你爹一心為你們兄弟兩個,大妞和二妞在家裏不管做的多好,終究是外姓人,你們才是葉家的根哩!”
葉剪秋看向葉婉珍。
葉婉珍撒嬌的撲到牛氏的懷裏,可憐巴巴地仰着小臉叫道:“娘!爹偏心,你莫不是也偏心麽?這大小哥還沒有成親呢,你們就開始分家産了,讓閨女好寒心哪。”
牛氏疼愛地摟着葉婉珍,撫着她黑亮的發頂道:“二妞,爹娘定會給你備份好嫁妝,不會讓俺閨女受委屈。”
“娘,閨女不依。”
看着葉剪秋發愣,石碌語重心長地道:“大小啊,你還年輕,不懂老人的心事。你爹看重你,也是看重這個家哩!你是長子,也是家裏的頂梁柱,萬一你爹有個三長兩短,這一家老小可咋辦?你上有爺爺,爹,娘,下有三個弟妹,一個未嫁,一個身有殘疾,還有一個幼弟,你将來都得管哪!還有哇,你們家将來的事兒多哩,紅事白事都得你操辦,老家這些親戚也得常走動。叔聽說你忘了不少事兒,這沒關系,等你回老家,叔領着你去認認門,将來家裏有了事,全靠親戚街坊幫趁,你自個兒不行哩!”
葉大山附和道:“是哩,誰家辦白事若是連個孝子都沒有,七裏八鄉的不笑掉大牙!前些年有個村就是,那家人兒子啥事都不管,只顧在外埋頭做生意賺錢,根本不和老家親戚走動,結果老爹死了,村裏連個擡棺材往祖墳裏送的人都沒有,這不丢人哩?事兒到臨頭,眼看這死人都要長蛆了,這人才急眼了,挨家挨戶說好話,又送禮又送錢,可是最到後也沒幾個人去幫忙,這件事讓村裏的人笑話好幾年呢!”
裏正也點頭:“是啊,咱們農村人就重這個,風光入土,才證明為人厚道有福澤。”
“是哩,人得想的長遠,不能光顧眼前。混的好了咱就不說了,但若是在外頭混不下去了,家裏這些窮親戚定會幫你!爹保證,只要爹有口吃的,也會有俺兒吃的!”葉大山将胸脯拍得啪啪響。
葉剪秋沒有說話,只是用心的挾起一個小小的白色杏仁放進嘴巴裏嚼。
葉二妞不知道什麽時候又回到了葉剪秋身邊,在他耳邊悄聲說道:“哥,爹的意思你可聽明白了?咱爹今天喝的不少,說的話也多。俗話說酒後吐真言,爹也是喝了點酒才壯起膽子跟你說這些真心話的,平時均悶聲不吭把對哥的愧疚都憋在心裏……其實二妹我和咱爹娘都不相信那張薄薄的賣身契真能隔斷血肉親情,不過是一張紙罷了!若不是爹娘的辛苦養育,咱們兄妹幾個能長這麽大嗎?”
是啊!那張薄紙其實對葉剪秋來說也沒有什麽,去留他自己就可以拿主意,他想做什麽也不會因為那張紙所約束。
他只所以一直和葉大山一家打交道,其實原因很簡單。他一縷孤魂來到異世,第一眼從洞屋的炕上醒來時,就被這裏的貧窮落後驚呆了,如果這是一種注定的緣份,他原意為真正的葉大小做些什麽,也原意幫助一下可憐的葉大妞——無論有沒有那張賣身契。
如果葉大山是個老實淳樸的人,那葉剪秋也會将他當成李氏那樣的長輩尊敬對待,也會想辦法幫他們一家脫貧致富,或許直到他們白發蒼蒼,願與人為善的葉剪秋也會一直照顧到底……可惜,這一切都被葉大山搞砸了。
葉剪秋擡頭看着窗外的無言的大樹,細細回憶他初來異世的情況。原主葉大小身上布滿辛勞的傷痕,雙手和雙腳全是老繭,還伴有嚴重的營養不良,初接手這個軀殼時,他黑瘦而又羸弱,眼睛足足腫了一個月,如同一根脆弱的小草随時都有折斷的可能。還有葉大妞,一個身有殘疾的女孩子,在家裏任勞任怨什麽活都幹,早就沒有了她這個年紀該有的朝氣和鮮潤。
“爺爺九十有三了吧?”
聽到葉剪秋的問話,葉婉珍立刻回嘴道:“沒錯,爺爺高壽,全靠爹娘侍候的好。”
“雖然爺爺和我們都活着,可是活的好壞自己心裏有數。”
“哥,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一碗野菜湯和一碗荷包雞蛋的區別而已。”
葉婉珍的臉唰的就變了。
葉剪秋心裏冷笑,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呵!
若是涉世未深的人聽到剛才葉大山那番“發自肺腑”的話,肯定會感動的一塌糊塗。如果不是他一直保持頭腦冷靜,慢慢斟酌葉大山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也很難發現他的話裏的漏洞。
想當初,葉大山苦着臉發愁葉二妞的學費,張口就要一百兩銀子。可是他竟然主動上門給娘家大舅子二兩銀子,連葉二妞也不管了,很明顯學費的事是他在撒謊,連這個葉二妞也幫着她爹一起撒謊。葉大山是真的在乎自己的老婆牛氏麽?非也,只怕是在娘家受白眼遭冷遇多了,花銀子來買個揚眉吐氣的機會罷了!還有給爺爺買牛肉,葉大山張口就說爺爺喜歡吃,如果他說實話,直接說是老婆孩子喜歡,葉剪秋也不是不買,可是他卻選用葉剪秋最讨厭的方式——撒謊。
葉大山已經在葉剪秋心裏失去了所有的信任,他猜想,只怕連爺爺生病也是杜撰的,只是一個要銀子的借口而已。
葉剪秋前前後後給了葉大山十多兩銀子,可是家裏仍是一窮二白,葉大山沒有往家裏添置任何東西,更沒有幫窮的可憐的大妞一把。表面看起來葉大山好像很“大公無私”,他并沒有在自己身上花一文錢,也沒有享受揮霍,可是他準備将所有的銀子都花在自己的臉上!可見他為自己所謂的虛名,自私到了骨子裏。
他冠冕堂皇地說為了兒子可以付出一切,他的一切都是葉家子孫的……呵呵!這一切無非是他死後想讓葉剪秋為他風光大葬,就連他埋入黃土,也不想放棄最後一個炫耀的機會!
本來在葉剪秋面前如同綿羊一樣的葉大山,現在逐漸顯露出了他張狂的真面目。相比他身邊的牛氏,反倒是沒有什麽心眼,愛吃愛占小便宜,一眼就能看穿本質。
在葉剪秋前世今生二十多年的簡單生活中,還是第一次遇到像葉大山這樣性格獨特的人物。他曾經厭倦,嫌棄,直到後來的虛委與蛇。他突然發現,只所以自己對這樣的人産生煩惱,是因為自己經歷的太少。他想做一個生活的強者,一個內心強大的人。
很好,到今天為止也算有收獲,葉大山成功的引起了他的興趣,也激起了葉剪秋骨子裏的倔強。
葉剪秋坐直了身子,迅速調整了心态,心裏隐隐有些興奮。他從一個參與者變成了觀察者,面對形形色-色的人,開始做壁上觀,盡飽眼福。就好像自己又發現了什麽新奇的物種,不管有毒還是帶刺,他都想看看這顆種子會結出什麽樣的果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