珈以漏夜策馬而來,嚴府門外火光滔天,來來往往的人具是一副驚慌失措的模樣,又都被大火染上了一層黑灰,輕易已辨不出人來。
好在她曾在嚴家走過好幾個來回,認得府中仆從的各式衣物,一伸手就攔住了個穿黛衣的婢子,要沒錯,應該就是雲哥兒他娘跟前的人。
珈以一句話還未問出口,那婢子渾身一抖,立即就喊了聲,“郎主出門往西城門的方向去了,府中并無人!”
一長串話說下來,那婢子已驚吓得渾身是汗。
她懷裏藏着的珠環那樣硌人,她想着出門前娘子的決絕,想着她一路過來盡力弄翻的那些燭火,想到如今身在火場昏迷不醒的小公子。
她就盼着,這些人是沖着郎主來的,別再進府去細細搜捕。
果然,珈以如了她的願,留了六人在此處看守,自己便帶着人朝城門追去。
晚她一步進城門的騰星野,正好遇見了倉皇而來的嚴守耀。
他早在珈以那知曉了事情脈絡,對這自私好利的小人沒半點仁慈之心,帶着教衆就将人攔下,正好趕上珈以折返,背後一劍将嚴守耀釘在了地上。
騰星野大怒,嘶喊着珈以不該奪他功勞,然後猛而想見如今嚴府應該空着,假意帶了人就朝嚴府而去,珈以自然立即讓自己的教衆去攔。
之後做戲,也不過就是騰星野在嚴府中狠搶了一回,激起那些江湖人的怒火,然後以少對多不幸負傷,逼着教衆們帶着他潰逃回西陵山。
他頂着重傷在滕蕭面前演一出戲,話裏話外都是他學藝不精,有負于父親,卻又不小心提到他起步太晚,揪起滕蕭對他的愧疚之情,反倒好言安撫他。
與珈以說了那一通話,滕星野的念頭也轉了些許,想着日後若是能用這神功親手打敗滕蕭,不更氣得他吐血三升,學起來竟是比往日更用心精進。
而這邊,嚴守耀的護衛早就在方才傷得差不多,珈以将剩下的解決好,才施施然走到在地上爬行了好幾步,血幾乎浸透了青石板的嚴守耀面前,緩緩拔出了他背後的劍,與他打招呼,“嚴伯父,好久不見,您怎麽不往我家送糯米雞了?”
嚴守耀整個人悚然一震,不可置信地回過頭來。
珈以長了年歲,卻依稀還能看出年幼時的模樣。
嚴守耀霎時間忘了傷口的劇痛,整個人幾欲癫狂,竟是瞬間爆發了力氣嘶吼出聲,“不可能,你們都死了,我親手……”
他忽然閉嘴。
“是,您親手當着我阿爹的面,往我後背捅了一刀,又在我家放了大火,我怎麽可能生還呢?”珈以提劍,慢慢地站起身來,一劍下去,削斷了他的右手,“我原本答應了風哥哥,等十年,讓雲哥兒立住了,才找您尋仇的。”
她又慢悠悠地将劍上的血跡在疼得滿臉發白的嚴守耀身上蹭幹淨了。
“可誰讓您養了個惹事從不嫌事大的牲畜,偏自個又是個寸寸計較,上不得臺面卻還非要在臺上唱大戲的畜生,這您抛棄了道義與人倫,滅了我葉家滿門,又親手殺了長子才得來的錦繡繁華,竟連十年都沒有撐過去呢。”
珈以說得很慢,又渾然是個幼童的口吻。
可她說着話,那劍就不停地往掙紮不斷卻掙脫不了的嚴守耀身上割,硬是在他身上拉出了許多口子放血,然後又慢條斯理地,将血抹在了嚴守耀身上。
嚴守耀幾乎要疼得暈厥過去,心裏又恨又氣,腦子卻還轉着,想清楚了其中關竅,立即想到了脫身之法,“珈以,你風哥哥可是你救命恩人,我可是他爹,你許諾了他十年,你父親又是那樣仁義的人,你可不好違諾啊!”
“噗嗤。”
珈以真是被他無恥得要笑出來,“我爹,風哥哥,嚴守耀你居然有臉提他們啊?他們不就是因為太過仁義,而死在你這個寡廉鮮恥的牲畜手上了嗎?”
說話間,似乎是恨極,珈以動手挑斷了他的手筋腳筋。
嚴守耀已是奄奄一息,珈以将他往馬上一扔,朝着城外多狼的野山跑去,将血淋淋、全身上下幾乎沒一處不疼的嚴守耀往山頂邊緣一扔,她才似想起什麽,又笑了聲,“想起來,還有件事沒告訴嚴伯父您呢。”
她喚一聲“嚴伯父”,嚴守耀就忍不住渾身一顫。
“您這麽急急忙忙出城門,将雲哥兒和嚴伯母扔在府裏不管不顧,是因着柳城裏,你藏着個外室和私生子吧?那可真不巧了,那孩子啊,壓根不是您的。”
快要氣絕身亡的嚴守耀渾身一悚,立時便怒火攻心。
他迷蒙的腦子已難以思考,多疑且自卑自私的性子卻讓他瞬間意識到了這種可能性,他在地上抖動了幾下,似是想起身去找個說法。
珈以不再攔他,她揉身坐到一棵巨樹上,看着樹下的嚴守耀不斷掙紮,鮮血從身上各處傷口裏滲出來,引起了夜間密林中的狼嚎。
當年嚴守耀故意在葉父面前捅了原身一刀卻不讓她氣絕,火舌卷起之時,她幾乎都能聽見身後小弟低落的呻.吟聲,更遑論是眼睜睜被困死在火海裏的葉父。
她如今,不過是報了仇而已。
珈以在樹上候了半夜,底下只剩零散的蒼白人骨,她才揉身下樹,舍了那馬讓它自去,踩過一路屋檐,落在了被大火燒了半夜的嚴府面前。
半夜已過,鎮寧澆了場瓢潑大雨,也澆滅了嚴家的大火,未曾波及到左鄰右舍,而聽聞過江湖人圍了嚴家讨要說法的聲響,又聽見魔教衆人與江湖人士打鬧的響動,周圍竟是一個敢出頭的人都沒有。
雕梁畫棟都變成了一片漆黑。
和七年前的葉家何其相似。
珈以坐在牆頭,靠着牆邊的那棵樟樹,看着這滿目荒涼,慢悠悠地從腰間掏出個水囊,飲了一口,将其餘的盡數倒在了焦土之上。
“十年之約,尚餘兩年有餘,我另償還于你。”
她循着記憶,先去雲哥兒的院子裏翻找了一通,并未瞧見九歲小兒的骸骨或躲藏的人影,這才想到了之前瞧見的那個婢子的異樣,摸去了主院。
地道裏,雲哥兒其實已經醒了半個時辰了。
他伸手試圖推開上頭的出口,可那上頭不知是押了什麽,重得他根本推不動,而他又害怕賊人未走,想起模糊間聽見的阿娘的囑咐,并不敢大喊大叫。
父親抛棄了他們,阿娘怕也已身隕,此後,他便沒有家了。
心中沉悶壓着的東西似乎比那頂上的還重,可他卻哭不出來。
他孤身一人,便是哭了,也不會有人來哄,反倒引得賊人矚目,徒增煩惱。
雲哥兒死死地攥緊拳頭,試圖從昏迷前的蛛絲馬跡中找出些什麽——他二哥便是再混賬,應該也惹不起那麽多的江湖人,況且父親都出去解釋了,又為何會被逼得棄家而逃呢?這其間,不可能沒有預謀。
可他卻想不出任何疑點。
父親并不喜他與長兄相似的正義剛直的性子,往日議事從不叫他,書房他去不得便罷了,上次他在旁人面前說了幾句,不過才說到日後的江湖夢,他爹便氣極将他送回了後院,連前院都鮮少讓他去了。
他連府上來過何人都不知曉,又怎知仇家是誰。
他竟這樣沒用,竟……
雲哥兒正咬牙死死忍住幾乎将他壓垮的情緒,猛就聽見了頭上的聲響。
他就像落在了陷阱裏逃脫不得的幼獸聽見了獵人的腳步聲般。
雲哥兒伸手一摸,摸到了他阿娘放在他懷裏的簪子,握緊了在手裏,将尖利的那一頭朝着入口,就等着入口被人開啓時狠狠給人一簪子。
有雨絲落了進來,入口不斷擴大。
雲哥兒握緊手,猛地朝上方刺去。
他的手腕卻被人搶先一步抓在了手裏,緊接着就是一聲低笑,“不過就是這次忘了給你帶糖葫蘆罷了,雲哥兒你怎麽這般生氣啊?”
熟悉的聲音乍然間讓雲哥兒回神。
他瞪大了眼,天邊已經破曉,他能看清眼前的人影。
珈以被猛撲過來的小男孩撞到在了一地的廢墟裏,她的脖子被人死死摟住,她的肩窩裏埋了個小腦袋,灼熱的氣息撲在她頸側。
雲哥兒終于能放開嗓子,嚎啕大哭。
他哭自己的家破人亡,也哭自己的年幼無力。
他哭了許久,哭到眼睛生疼,哭到嗓子幹啞,哭到牛毛般的細雨已将他渾身打濕,然後他才冷靜下來,深吸了一口氣,站直身子,站在珈以面前。
小小的男孩在這個雨夜脫去了所有的稚氣。
他的小身子挺得筆直,他的語調堅定有力,他說,“我要報仇。”
有血花濺在了一地黑灰之中。
珈以伸手過去,掰開了他緊握着的小手,答應他,“好。”
她掏了手絹,将雲哥兒被自己扣得傷痕累累的手掌簡單包裹了下,然後擡頭,對上他的目光,很和緩地告訴他,“報仇可以,但被仇恨蒙蔽了雙眼,滿心滿眼都只剩下仇恨的,是世上最可憐的人。我不希望你成為這樣的人。”
雲哥兒耳邊好似響起了模糊前聽見的阿娘的囑托。
他擰着小臉,點頭,“好。”
作者有話要說:
好了,男主他爹領了便當,女主正式成為男主的殺父仇人。
至于她為什麽要回過頭來找雲哥兒,自然是因為任務啊~
之後便是兩人相處的日常啦!
看來大家不是很喜歡這些複雜的背後故事,但是為了整個故事展開,還是該說一說的~~
畢竟咱們這個故事的主角是珈以,而她的主要就是完成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