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哥兒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自己還躲在那個冰涼的地道裏,外面是不停走遠,任憑他如何呼喚也不回頭的父親,而他阿娘倒在他身前,她肚子上插了把劍,血流了一地。
小小的地道那麽窄,他被困得掙紮不得,只能眼睜睜看着悲劇在他面前發生,只能軟弱地蜷縮着哭泣,于事無補。
但突然間,他感覺到地道入口被人打開,一只手朝他伸來,輕輕拍在他的背上,一下又一下,溫柔又細致地哄着他,“雲哥兒,別害怕,乖乖睡覺。”
那聲音不斷地在他耳邊重複,那動作那麽溫柔。
雲哥兒漸漸感覺到手腳有了溫度,他知道安撫着他的人是誰,可他卻喊不出聲音,他只是停了哭聲,感覺到難得的安寧,然後沉沉地睡去。
連着三天,他都做了相似的夢境,都聽見了阿姐的聲音。
第三天,他猛地驚醒,捂着驟然緊縮的心口朝着窗戶看去,就看見他昨夜關緊的窗此時正被風吹出了一絲縫隙。
雲哥兒猛一激靈,連衣裳都來不及穿,就朝着那窗撲去。
打開窗,他看見了窗外鵝毛般的大雪。
雪花撲了他一臉,他凍得一哆嗦,人也清醒過來,自嘲地笑了下,關了窗爬回床上,正要伸手去床頭拿衣裳穿好去練功,就看見了被壓着的一支梅花。
不是他藏在包袱裏,凋零稀落的那支。
這支梅花正在怒放,花蕊上甚至還有将将由雪花化開來的水珠。
那水珠落下,滴在了桌上的小魚身上。那小魚用雪團捏成,用枯枝劃了花紋,簡單又可愛的模樣,正是他曾一筆一劃描過的。
那滴水落下去,那條魚好似也活了過來。
雲哥兒恍然被驚醒,笑得連眼睛都要眯了起來。
他就知曉,他做的不是夢,阿姐真的陪在他身側,在他夜晚陷入夢魇時,輕聲地安撫他,哄着他,讓他不再哭泣。
霎時間,惶恐不安都從他身上抽離開去,雲哥兒頓時覺得有了力量。
他穿好衣裳出了門,滿心鬥志地朝着演武場而去。
她既留了東西讓他知曉,人怕是早走了。雖不知日後相見是哪天,可他總要長大,他要保護阿姐,他得有些模樣。
珈以走時滿山都是白皚皚的落雪,她再來時,山上的蓮花都已經開敗了,雲哥兒被拉去為兩個搶蓮蓬的人主持公道,反被塞了一手的蓮蓬。
他如今在外門頗有聲名,盡九成的人都服氣他,剩下一成人也打不過他,不管背後如何,正面上對他也是禮貌有加的,這類“主持公道”的事,他卻是常做。
蓮蓬可是新鮮摘下來的,捧在懷裏,似乎還能聞見蓮花香。
這年外門未收新弟子,雲哥兒那生舍也只有他一人在住,他小心翼翼地用腳輕踢開了門,門後突然便伸來一只手,取了他懷裏最大的那個蓮蓬。
“看着好新鮮啊,雲哥兒,我幫你嘗嘗甜不甜。”
她開口說第一個字時,雲哥兒就怔在原地動不了了。
等珈以拿着蓮蓬走到臨着思過崖的那邊窗上做了,吃了三顆蓮子,雲哥兒才突然晃回神來,喊了聲“阿姐”,眼裏就含了淚。
珈以“噗嗤”一聲笑,朝他招手,“诶。果然還是我熟悉的那個小雲哥兒,你那些師兄弟們要知曉你這動不動就挂眼淚的模樣,我看他們還敬不敬重你。”
她的語調打趣,因此也少了七分疏離。
雲哥兒捧着蓮蓬站在她跟前,聽她說這話,臉就羞紅了,小聲反駁,“我也只在阿姐面前這樣……”
他又小聲抱怨,“誰讓阿姐你去了這麽久。”
珈以去得久,卻留不久,她陪着雲哥兒将那八九個大蓮蓬吃了,聽他說了這段時間了學到了什麽,遇見了哪些事,認識了哪些人,還不等雲哥兒問她過得如何呢,她拍了下手,抖掉裙上的果殼,站起身來看向雲哥兒,“我要走了。”
雲哥兒喋喋不休的絮叨就這般斷了。
他張了張嘴,看着珈以通透的目光卻半個字都說不出來,只局促地去拉珈以的衣角,好似憑借此漲了勇氣,才啞着聲問她,“你這次走,能給我寫信嗎?”
聲音裏有多少不舍,比窗外崖下呼嘯着的風還要多。
雲哥兒擡頭看珈以,挂上了他如今最熟悉的,總是讓人如沐春風而難以拒絕的那種笑容,“我不會讓旁人知道你是誰的,我也不會讓旁人看到信……我只是想知道,你在哪裏……如果你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我可以……”
他急切地,想要證明自己的作用。
可珈以還是搖頭。
她的聲音依舊柔和,她笑起來,還是灑脫的模樣,“不行,雲哥兒。我去何處,去做什麽,這些都是秘密。但凡洩露出一絲,我可能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滕蕭這些年隐隐有加大動作的傾向,珈以要瞞着他與跟随的教衆漏掉無辜者已需要花費極大的心力,更不要說葉家心法和魔教神功摻雜,讓她的功力變得更深不可測的同時還在損耗她的內髒,她實是分不出多少心神照管雲哥兒。
今日來這一趟,還是借着在城裏有個任務。
雲哥兒攥她衣角的手松了松,卻依舊心有不甘,“那……那你有空便來嗎?”
他這話問得,珈以微妙地察覺到了幾分不對勁。
而雲哥兒擡起頭來,眼裏浸着的還是對她的一派孺慕之情,好似他不管振翅飛得多高多遠,都是那只需要她注目關懷的雛鳥。
珈以猶豫了一瞬,還是與他說了實話,“雲哥兒,眼下我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你我相識,那樣不但你會陷入危險,連我也會有很大麻煩。”
潛臺詞便是,她很難來看他。
雲哥兒松了手,垂着頭不再言語。
珈以沒料到她來一趟反而讓他更難受,便往門口走就邊在心裏思量,下次或許還是要少些來了,大不了費些力氣,讓旁人看顧着他。
而她還沒走到門口,雲哥兒就又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角,站在她背後,很輕很輕地請求她,“那你下次來,能多空出些時間嗎?”
他告訴緣由,“這邊山下有很多小吃,糖葫蘆都比鎮寧的要好吃許多,師兄之前帶我下山去吃時,我就像也帶你去嘗嘗,你定然會喜歡的。”
話說到這份上,珈以自是狠不下心拒絕。
可她的時間實在艱難,在下一次的時機,又是一年紙鳶起。
雲哥兒果真帶了珈以去了山下的鎮上。
依着東極山,這小鎮便取名極東鎮,鎮上的人見慣了江湖人,性情卻比旁處的人要更疏朗好客些,熙熙攘攘,往來不斷,街道上的擁擠,絲毫不輸于鎮寧那樣聞名遐迩的江南小鎮。
雲哥兒帶着珈以從鎮東吃到了鎮西,兩人吃得肚子溜圓,為了消食,雲哥兒買了個紙鳶,竟要纏着珈以去放紙鳶。
他如今已是塵虛道人的首徒,這性子也不知是如何變的,在珈以面前竟變得有些賴皮,珈以不想與人争擠,他竟能腆下臉皮,一口一個“漂亮姐姐”、“女俠姐姐”地叫着,硬是纏着珈以去放了紙鳶。
那紙鳶未經定制,畫的是蝴蝶模樣,甚是俗氣。
珈以嫌棄,這放紙鳶的任命就交到了雲哥兒手上,好在他多年技藝未曾生疏,那俗氣的紙鳶放得又高又穩,驚得好多小童拍手叫好,圍着他成了個大圈。
他們跑起來不曾在意,珈以不甚被撞到,又被腳後的樹根一絆,跌在地上。
她身上淺碧的衣裳上立時就見了血。
雲哥兒連紙鳶都撒了手,趕緊來扶她。
傷在腰側,珈以自去藥房買了藥,找個客棧處理了下,出門時又換了件衣裳,傷口不露半分痕跡,人看着又是之前神采奕奕的模樣。
她看見雲哥兒靠在對着門的欄杆上等她,目光往他空着的手上一轉,還能言笑晏晏地問他,“你那紙鳶呢?怎麽沒去撿回來?”
雲哥兒手心裏沾着的血都還幹瑟瑟的。
“阿姐,”他擡了眼看珈以,雖然被拒絕過太多次,可還是忍不住一提又提,“你不要再留在那裏了好不好?你先去躲兩年,我和你保證,我會很快長大,我會有能力保護你的……我不想你再受傷了……”
他眼眶都紅了,珈以長嘆了口氣。
“除了死,我不可能有機會離開。而且我還有事情沒做完,我也不會離開的。”
她站在原地,沒有朝雲哥兒過去,手上還拎着她換下來的血衣,看着雲哥兒,好似中間一條走道将他們遠遠隔開,他們永遠不可能走到一起。
雲哥兒也有這種感覺。
他心下一慌,正要邁步過來,就看見珈以往後退了一步,又邁進了門裏,那擡頭朝他看來的目光,好似瞬間把他看得清楚明白。
“雲哥兒,你要記着,你日後成為要成為一個大俠,先是因為這是你原本的心願,是你一顆赤子丹心,再是因為你娘與你大哥的遺願,你若半路迷失了,有愧他們的在天之靈,最後才是因為我。你切勿本末倒置,忘了初心。”
她的話砸入耳中,雲哥兒那擡起的腿忽而就僵住了。
他怔怔擡頭去看珈以的目光,忽而就感覺到了幾分羞愧,再多的話堵在嘴裏,想要為自己解釋,可他又知道,他方才說出口的那話,分明就已經倒置了本末。
差那麽一點點,他成為一個大俠的目的,就是為了徇私,為了包庇。
他差一點,就成為了他父親那樣的人。
雲哥兒吓出了一後背的冷汗。
作者有話要說:
來,請向我們的人生導師珈老師問好~~~~
日後旁人說起雲哥兒,最啧啧稱奇的,應該是一代最名至實歸的大俠,居然是被個臭名昭著的魔教妖女給教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