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青陽鎮。
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霧中,一團明亮的火焰在白色的濃霧中閃爍,如同跳動的火把般格外引人注目。
系了一件油布長圍裙的石頭走出門,伸個懶腰打個長長的呵欠,揉了揉眼睛走到壘在門口的大竈前。他拿起豎在門口的鐵鍬,彎腰鏟了一些摻了濕泥土碳石放進火中,又拿起火铳子捅了捅碳泥團子,竈臺內頓時火星四濺,随着火勢漸漸旺漲,竈上的大陶罐很快沸滾了起來,一股濃濃的肉湯香味彌漫在霧氣中。
石頭将陶罐上密封的厚籠布緊了又緊,五哥說,不能漏氣,漏氣就跑味兒了。
此時,從屋內傳來嬰兒的哼哼聲,石頭笑了。他走到小屋內,掀起一層布簾,對坐在床上正在奶孩子的大妞道:“娃兒又鬧啦?”
大妞抱着兒子幸福地笑道:“嗯哪,好像睡颠倒了,白天總是睡,到了晚上就睜着眼睛玩。”
石頭湊上前,用手指點了點兒子胖乎乎臉蛋:“真能吃,吸的呱叽呱叽響。”
“嗯哪,奶水足,養的像個小胖豬崽子似的。”
小兩口看着懷裏圓滾滾的小家夥樂,石頭道:“真乖!真好看!眉毛粗像俺,臉蛋小像你,将來多生幾個,最好再給俺再生個丫頭。”
“孩子太多怕是養不起。”
“咋會養不起,鍋裏多舀幾瓢水就是,孩子多了家裏喜慶,一群孩子打打鬧鬧的多好!”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大妞鼻子一酸,眼淚嘩嘩的往下掉。
大妞心酸地道:“爹娘也不知道去哪裏了,二妞又被官府貼了懸賞捉拿告示……真是,怎會這樣……”
看大妞傷心,石頭伸出大手撫着她的頭頂安慰:“娘說你不能生氣,若是生氣就沒有奶水喂孩子了,等今日收了攤,俺再去其它鄉縣找找。”
“嗯哪。”
“別擔心,俺定會找到他們的。”
“石頭,辛苦你了。”
“跟俺還瞎客氣啥。好啦,不說了不高興的事了,俺得出攤子,過一會兒就該有客人上門了,咱還得抓緊時間掙錢。這家鋪子是五哥給咱買的,得把錢還給人家。咱們再好好幹上一兩年,這鋪子的錢就還清了,到那時,就真正屬于咱家的鋪子了。”
“是哩,白得個鋪子連覺都睡不安穩。對了,大哥回來了嗎?”
“沒呢,俺昨天去農場送羊肉包子,五哥說大哥還沒來。”
大妞無奈:“大哥好像真的生那巡檢史大人的氣了,一走就沒有回音。”
“放心吧!”
石頭一邊将桌子和板凳往外搬,一邊和大妞搭話:“哥不是那種不管不顧的人,早晚得來,到時候,只怕那巡檢史大人會罰他。”
大妞緊張的撩開布簾,沖着正在門口擺小板凳石頭道:“那他會怎麽罰大哥?”
“若是他轉手要賣了大哥最好,這次就是砸鍋賣鐵也得把大哥重新買回來,不讓他在什麽司徒府受氣,讓他回家,回咱家!”
“成!”
石頭搬桌子的手停了下來,顯得心事重重。
他不敢告訴大妞,前些日子食客在吃飯的時候,閑言碎語中他聽到了一件非常震驚的消息。
那個司徒府的老娘,竟然将那個良辰公子擡成了男妾!
原因就是,那老夫人從臨月城一路奔波了兩個多月才來到青陽,老夫人身子骨不好,幾乎病了一路,到了府中後,老夫人又在床上躺了十多天,病中的老夫人喚來媳婦喬氏,親口囑咐要将葉管事立成男妾,老夫人是怕自己萬一有個好歹,這兒子的立妾的事就耽擱了。
老夫人雖然一番好心,可是府裏沒有葉管事咋辦?
衆人為難之際,良辰公子就出現了,他竟然大着膽子穿着青衣淨衫,素面朝天的去拜見老夫人,并且說他就是葉管事。據說那良辰公子可是一身好戲骨,臺上會演,臺下更會演,那言行舉止和模仿的葉管事無一不像。
但是衆人卻沒有一個人敢點破,其中也包括司徒瑾。大家都擔心老夫人萬一知道實情,氣極攻心之下過世可怎麽辦?哪有主子成了親,下人敢吃醋捏酸的抛下主子一走了之的?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說到這裏,食客們議論紛紛,有人問道最後如何了?
好事者道,那老夫人看見良辰公子長相清秀可人,心中實在歡喜,拉着他手不停的誇獎是如何的清水出芙蓉,是如何的侍候主子盡心。不僅給了他自己最珍愛玉镯,還封了個大紅包!
就這樣,良辰公子就将戲一直演了下去,最後終于被寫了契書。
衆人唏噓——真是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想到這裏,石頭無奈的嘆氣,老天爺可真是會造化弄人!
此時,一陣馬鈴聲在霧中響起,随着大馬燈的光亮在霧中一閃一閃,馬車就停在了自家店門口,石頭不禁暗道,這麽早就有客人上門了。
石家肉湯店量足味道好,在附近小有名氣,每天隔壁賣豆腐花的商鋪才賣半鍋,他這邊就早早收攤了。
生意越好,鋪子就顯小,屋裏屋外坐不下客人,每天晚上收攤,光是桌子板凳就摞半屋子,他們小兩口就住在鋪子裏。爹娘沒有地方住,只好租了個小房子在外面,每天卯時就過來幫忙招呼客人。
石頭看了看大鍋,這肉湯還得煮一會兒,這會還不爛哩,客人只怕要等等了。
此時,從霧中低頭走來一個人,個頭矮小,衣着破爛,頭上戴個大皮帽壓的很低,好像個叫花子。
石頭奇怪,這客人衣着如此窘迫,卻能坐大馬車?
還沒等他招呼客人,客人就徑直進了屋,石頭連忙在他身後追了上來。
“客官,客官,咱坐外頭吧,屋內有孩子哭鬧,怕是影響胃口。”
“大妞呢?”
石頭愣住了,怎麽會是二妞的聲音?
坐在床上的大妞立刻掀起了布簾,驚聲道:“是二妞?”
“嗯。”
葉婉珍徑直走到床前,一把摘掉了帽子,露出憔悴的面容。
她穿着葉大山的舊衣服,化成乞兒的樣子連夜從霸州府跑了過來,從那不争氣的爹娘嘴裏她終于打聽到,明天就是那惡掌櫃上門“娶親”日子。如果她不跑,就真的掉入火坑了。
石頭跑到大妞身邊,眼神警惕的盯着葉婉珍,生怕她又想要出什麽妖蛾子。這個小姨子,心眼狠,話語毒,即使她不動手,光是說個氣話就能讓大妞傷心好幾天!
葉婉珍怔怔的坐在床邊,看着大妞懷裏的孩子,伸手捏了捏他的臉:“是個兒子?”
“嗯哪。”
二妞看起來臉色不善。大妞心裏有些發怵,不由得抱着孩子往床裏挪了挪。
葉婉珍心裏不是滋味,自己争來争去一無所有,而這個大妞卻慢慢的什麽都有了,夫家疼,孩子可愛,又有了一家自己的店。
看葉婉珍沉默,大妞開了口:“二妞,咱爹娘和爺爺他們呢?你咋這會兒跑來啦,官府貼了告示要拿你。”
“我知道。”
“那你還……”
“你別管。”
葉婉珍低頭坐在床邊。
她在霸州府給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姐教針線活,那家的老夫人對她說過,有個關系不錯的貴夫人看上了她的針線活,想讓她去那家人教習,而且出的工價銀子不少,葉婉珍連忙打聽,結果對方說那位夫人住青陽。
她一聽立刻拒絕了。
後來那位老夫人又無意中提了一次,說是相中她針線活的是青陽鎮巡檢史大人的正妻喬氏,若是她想去做工,價格比這裏高一倍。
葉婉珍立刻明白,這是個圈套。
葉婉珍苦笑,也許她的一舉一動對方都了如指掌,而自己還覺得隐藏的神不知鬼不覺。太傻了,真是太傻了,在有些人面前,永遠不能心存僥幸。
葉婉珍的心很累,她不想再針對什麽人做什麽事,但是葉剪秋是個例外。
因為,他和鳴岐先生在一起。
葉剪秋是她唯一能靠近鳴岐先生的機會,也是她甘願飛蛾撲火的理由。
葉婉珍痛苦的閉上眼睛,無論自己将來如何下地獄,她都要試一試。葉剪秋,你盡管來恨我吧!
——這是葉婉珍第一次準備做壞事前,心裏有了內疚。
想到這裏,葉婉珍毫不猶豫地站起身道:“我要走了,你們去霸州接爹和娘吧,若是遲了,怕是連霸州的大牢他們也要坐上一坐了,罪名就是詐婚。”
看着葉婉珍要走,大妞慌忙抱着孩子要下床:“二妞,你要去哪?小心被抓!”
葉婉珍沒有回頭,她只說了一個霸州的地址後,就消失在了濃霧中。
馬車漸漸遠去,只留下石頭和抱着孩子的大妞看着馬燈在霧中消失。
…………………………
青陽的傍晚,仍然是那麽美,紅色的雲霞又遮了滿天。
葉婉珍吸了口氣,大步來到司徒府,她用力敲開了大門,對只開條縫的門房道:“這位大哥,勞煩你通報一下,小女子葉婉珍求見大太太。”
熟悉的馬友道不見了,門房新換了位陌生的黑臉壯漢,他從門縫中露出一只眼睛冷冷的道:“太太也是你想見就見的?沒有憑貼就滾一邊去。”
葉婉珍拿出一條繡花手絹,對門房道:“大哥,這手絹交給太太,她會立刻見我,勞煩了。”
說完,葉婉珍将手絹還有十個大錢送到門房手中。
門房将錢放進錢袋,拿起手絹道:“你且等着。”
“是。”
“呯”的一聲,新刷的朱漆大門又重重關上了。
葉婉珍老老實實的等,果然,一會大門又開了,門房換了個笑臉,将大門洞開:“姑娘,太太有請。”
——世态炎涼。
葉婉珍慢慢地随着引路的丫環來到後宅,一路上,她見到很多陌生冷漠的面孔,感覺到府中也多了幾分嚴肅的氣氛。
葉婉珍不禁回頭看向葉剪秋曾經住的那間小屋,心裏一陣抽搐。
她狠下心一咬牙,大步前行。
喬玉英拿着手裏的白色絲絹手帕正細細端詳,這女子繡工的确不錯,針針細密,絲絲入扣,尤其是這朵剪秋籮花,細絲如羽,色彩紛呈,如同活了般生動。
“小女子葉婉珍見過太太。”
葉婉珍進門行禮。
喬玉英端坐在羅漢榻上,将手絹放下後道:“坐吧。”
“是。”
曾嬷嬷搬過來一把椅子,葉婉珍道了謝,輕輕的坐了下來。
“葉婉珍,你身負重案,卻主動上門見我,可有什麽要緊事?”
“是的,小女子有重要的事情要禀報太太。”
“哦?是什麽事讓你如此急切?”
“太太,請您務必将左右屏退。”
喬玉英皺眉,揮了揮手:“你們都下去。”
“是。”
一屋子的丫環和婆子全都退了下去,曾嬷嬷将大門緊緊合上。
等屋內只剩下她們二人時,喬玉英開口道:“現在你可以說了。”
葉婉珍突然嘤嘤的哭了起來,喬玉英不耐煩:“有什麽事就直說,哭哭啼啼成何體統?”
“不是的,太太,小女子、小女子是為那死去的大哥而哭。”
說完,葉婉珍擡起袖子擦了擦通紅的雙眼。
“葉剪秋?他不是抛下對他一往情深的大人,到外面逍遙去了嗎,莫不是出了什麽意思外?”
“不是的,不是的。”
葉婉珍哭着道:“太太呀,你不明白,我現在的大哥是鬼呀!”
“大膽!”
喬玉英一拍桌子大聲喝道:“莫要在我面前胡言亂語,若是你有一句假話,定紮爛你的嘴!”
葉婉珍撲嗵一下就跪在了地上,不住的磕頭哭泣道:“太太,小女子句句屬實,若是有一句假話,天打五雷轟!”
“用不着發毒誓,若你敢騙我,我定會讓你死無全屍!快說!”
“是!我那大哥原名叫葉大小,生來體弱多病,為人木讷不愛說話,且長相醜陋。自打有一天,在病中昏迷多日大哥突然從夢中醒來,不僅能下地行走自如,且說話也言語清晰,但語句古怪,有些話我和爹娘都聽不明白。本來爹已經準備好後事,見大哥恢複如常就欣喜萬分,不顧其它。但沒想到大哥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想讓父母把他賣掉,而且擅自改名為葉剪秋。”
“然後?”
“然後,他就被賣到了貴府。自從他成了府中的下人後,不僅不喜與家人親近,更是性格與往常大為不同,妹妹我來看過他幾次,均冷淡相待。婉珍無意中發現,為何大哥總是能變幻出很多花草,而且花草大多很珍奇,有些珍奇品種在這個世間根本看不到。開始婉珍只是覺得大哥有福,可能在夢中得到神仙點化,成了花妖,可是後來,卻發現完全不是這樣。”
“繼續。”
“是,大哥他如果是花妖,那也是我家有血緣之親的大哥,無論如何,也不會排斥對父母的親近。可是他卻家人厭惡至極,而且他說話做事,都很奇怪。比如說,他寫的字,字體格式也與平常書寫習慣不同,還有,我問他手腕上的銀鏈子是從何而來,他說是姑姑所賜,其實我家姑姑在大哥出生前就已經去世了。”
“太太,你看,這是大哥寫的字。”說完,葉婉珍遞上一張紙。
喬玉英接過,只見上面好像用尖硬的筆尖蘸墨汁寫的一首詩詞: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字體果然大為不同,書寫不是豎列,而是橫排。
喬玉英內心冷冷一笑,将紙條揣進懷裏。
“那你的意思就是說,他是另外一個人?”
“沒錯,我覺得他是借屍還魂!”
喬玉英陰沉着臉沒有說話,葉婉珍則跪在地上一直發抖。
稍停片刻後,喬玉英開口:“那你來告訴我這些,到底意欲何為?”
“回禀太太,那巡檢史大人是個好人,一派光明磊落,一看就是至陽至剛之人,但是他卻被大哥所吸引,甚至想娶進家門為妾,小女子越想越不安,只怕有鬼魂作祟,吸食男子陽精,從而禍害人間!想到此,就顧不得重重危險,冒死前來禀報!”
“夠了!”
喬玉英站起身,在屋裏踱來踱去,葉婉珍低着頭只看到一雙紅色金絲繡鞋和石榴裙長長的下擺。
“你且回去吧,念你一片善心,我自會對你有所安排。”
“謝太太。”
“下去吧。”
“是。”
葉婉珍起身,行個禮後悄悄的退下了。
屋內安靜的針落可聞,只有琉璃沙漏裏的細沙無聲緩緩下流。
“鈞之,你可都聽到了?”
此時,司徒瑾面無血色的從隔紗簾後慢慢的走了出來。
他艱難咽下苦澀的口水道:“這世間是有異能者,我并不覺得奇怪,但鬼魂之說,倒是第一次遇見……”
“你認為,葉婉珍的話可信嗎?”
“玉英,我好像對你說過,他的确有個對他非常好的姑姑……”
“鈞之,我的烏雲已經傳信,他和朝歌明天就到青陽,是走是留,你要仔細斟酌。”
喬玉英站起身,輕輕抱着渾身冰涼的司徒瑾,悄聲道:“鈞之,他對你越好,也越是有所圖。人鬼殊途,莫要再有執念。”
司徒瑾眼神空洞,心如刀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