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婉珍臉色扭曲的狠狠咬着被角,拼命想壓制自己內心的憤恨,但是眼淚還是從她眼角不争氣的落下。
——原來,她也有軟弱的時候。
葉婉珍狠狠一砸薄薄的床板坐起身,看着從破舊的窗戶紙透過的慘淡月光。此時,從遠處不時傳來狗叫聲,嬰兒啼哭聲,甚至還有宿醉打罵婆娘的漢子叫罵聲。
這裏是霸州府,雖然是一個繁華的大州府,但是她卻住在屋似爛窯的貧民區。
這裏到處污水橫流,蒼蠅亂飛,更是小偷,賭棍,暗娼等雜七雜八,三教九流的混合地,經常看到有人醉熏熏的回家,也經常看到有人病死在類似于窩棚的破屋裏。
“媽呀!”爺爺突然一聲大叫,黑影中的葉婉珍扭過來她滿臉淚痕的臉。
小小陰暗的房間隔着片布簾子,可以清晰的聽見葉大山和牛氏的呼嚕聲,還有爺爺不停的叫:“媽呀!唉喲媽呀!”
他們好像又回到了西兔兒村那破舊的洞屋,窗戶随着風聲開開合合,竈火冰冷無煙,舊椅子破木板支起的簡易床,黑乎乎的屋頂橫梁上懸挂着一個大籃子,裏面是怕蟲吃鼠咬的珍貴粗面幹糧,每人一天只能吃一個,她經常餓的夜裏睡不着。
葉婉珍用力抹了一把臉上的濕痕。
葉大山夢呓中不停的哆嗦求饒:“官老爺,官老爺,手下留情啊……啊嘿嘿……”
他最後竟然在夢裏號啕痛哭起來,牛氏好像也被驚醒了,不停地低聲安慰:“他爹呀,別鬧啦,累了一天,好好睡個覺都不成……”
葉婉珍卻罕見的對父母輕蔑的撇了撇嘴,眼神裏充滿了淡漠。
當初,楊小迷突然來到農場将父親抓走時,她就預感,那水雲裳她呆不長了。
楊小迷表面上聽從曹達,其實他和貞娘子都是鳴岐先生的人,既然楊小迷出了頭,那就是鳴岐先生對她不滿。
當她卷着包袱離開水雲裳的大門時,并沒有心慌意亂,而是很快的做出下一步的計劃。
她将爺爺和葉栓從老家接了回來,然後帶着一老一小在青陽租了一個小院子,她将一切安排好後,就開始了她第一次的詐騙生涯。
由于這個時代交通信息很不方便,很多和水雲裳合作過的商鋪還并不知道這位大弟子已被貞娘子驅逐。
于是,她就利用這個時間差好好為自己謀劃。
葉婉珍仔細将自己扮裝光鮮一番後,就雇用了一輛馬車。
當她馬不停蹄地來到綿州府最大的一家經營錦緞的商鋪門前時,老板見到這個水雲裳的小掌櫃主動上門,不禁有些疑惑。雖然水雲裳多是女子把持大小事務,但是輕易不出門,有什麽需要,都是經過傳信訂貨下單。
葉婉珍裝作很着急的樣子對老板說,水雲裳突然接了個大單子,大客戶是臨月城的來的,指明要一個月內出貨,而且客戶就住在水雲裳急等。
由于事情緊急,貞娘子派她先拉走一車貨急用,回頭讓這家商鋪再送兩輛馬車的貨到水雲裳一并結帳。
老板有些不放心,對方雖然有賒賬的先例,但并沒有派人主動上門的,而且這筆生意數額太大,他想和貞娘子聯系一下再發貨。
葉婉珍臉色一冷,開口道:“罷了,水雲裳還輪不到看別人的臉色行事!事情緊急,那小女子就得罪了!”于是,她毫不猶豫的轉身欲去對面一家同樣經營錦緞的商鋪。
這裏所有的商鋪都知道水雲裳這個大名鼎鼎的繡莊,任何一家商鋪都想和水雲裳合作,如果得罪了負責進貨大權的葉婉珍,以後的生意怕是不好做了。
眼看葉婉珍要走,老板慌了,畢竟是合作多年,出于對貞娘子的信任,絕對不能因為這件小事傷了和氣,于是賠着笑臉将她拉了回來,立刻派小夥計裝了一車貨。
由于葉婉珍開口就要最緊俏最高檔的絲綢,老板有些為難,只好求葉婉珍給貞娘子捎信,其它的貨要等兩天後才能到,等貨調轉過來再派人親自送到水雲裳。
葉婉珍佯裝為難的答應了。
這也是她計劃好的,自己要的冰晶雪紋絲綢是産量極少的品種,再大的商鋪也一下子出不了貨,所以商家只能拖幾天,到時候,不管水雲裳和商家如何翻了天,那她葉婉珍早就逃遠了。
等她拉着滿滿一車的昂貴絲綢走出了這條街道後,立刻調轉馬頭,拐向了相隔幾條街的另一家綢莊。
這家綢莊的老板葉婉珍也是認識的,因為每天她在水雲裳即使足不出戶,也會有很多商家上門推銷,細心的她将每一個商家都悄悄留下了地址。這些都是商戶資源,總有一天會用上。
葉婉珍直接找到老板并說明自己的來意。
她說這些高檔貨水雲裳不小心進的多了,當初發貨的老板不願退回,說是活錢會被占用,店裏就會周圍不開,讓她等一段時間再來退貨。由于這批貨的确占銀子數量太大,于是貞娘子派她來将這些貨物來其它店鋪換成銀子,如果這次對方能夠全部收回,可以打九折賣掉,那麽水雲裳下步會考慮同這家商鋪的合作事宜。
這位老板很精明,只見一個小丫頭雖然處事冷靜,說話也大大方方,但是額頭上不停的冒虛汗,眼睛總在悄悄打量他的表情。
——畢竟是第一次作案,心理素質和經驗不足,如果葉婉珍接連幾次能詐騙成功,定會騙術爐火純青。
老板奸笑,水雲裳出內賊了。
但是好處送到手裏,豈有不要之理?
他壓價壓的很低,葉婉珍立刻變臉,高聲咋唬說以後水雲裳與他再無合作的機會,然後拂袖而去。
那老板倚着門柱悠閑的看着她的背影喝茶,果然,葉婉珍快要走到馬車時又回來了,她同意了對方的條件。
雖然這裏經營的綢莊很多,也許有人會按她出的條件回收,但葉婉珍并沒有時間和膽量一一去嘗試。第一她不想張揚,她得快點離開這裏,若是讓發貨的老板看到她就完了。第二,知道的人越多,馬腳就會露的多,她的事情就會敗露的越快。
收貨的老板也吃準了她做賊心虛的心理,得了個大便宜。
當她銀子拿到手後,立刻趕着馬車連夜回到青陽府衙,她直接找到楊小迷,将銀子放到桌上。
正在打牌的衙役見到一個俊俏的小姑娘突然出現在這裏,立刻開始起哄說酸話,楊小迷君子風度十足,他站起身來攔下衆人的鹹豬手:“不要為難人家小姑娘,咱們是官差嘛,就要有官家威儀。”
其實葉婉珍恨不得扯爛楊小迷這些人等的嘴臉!但是她咬碎銀牙忍下了。
正在和衙役們打牌喝酒的楊小迷眯着眼地拎了拎銀子,揮一揮手,立刻有人去把她的父母給放了出來。
本來就是吓唬吓唬的事兒,三天後就能将人放出來,沒想這丫頭挂念父母,心急坐不住了。不過,還挺有種,竟弄出這麽一大包銀子。
當葉婉珍扶着吓得快要沒命的葉大山和只會哭的牛氏出來時,正在打牌的楊小迷已經把那包銀子快輸光了。
葉婉珍心裏五味雜陳,她抛開所有的面子和自尊,立刻跪在楊小迷面前,央求他再給一些銀子好回家。
已經學會抽卷煙的楊小迷正巧贏了一把好牌,他這邊剛把煙卷叼在嘴裏,葉婉珍立刻端起燭臺給他點上,楊小迷一開心,随手抓了一把銀子嘩啦一聲就扔到了地上。
跪在地上的葉婉珍,覺得自己就像被人打發的一條狗!
但她沒有時間整理自己內心的憤慨與恥辱,而是按計劃帶着父母回去後,立刻接上爺爺和葉栓,連夜帶着一家人逃到了霸州府。
她租不起好房子,只好住在這個破舊四處漏風的地方,由于犯了案,戶籍不敢拿出來見人,又沒有官諜路引,這一家子就成了黑戶。黑戶做工的活并不好找,葉大山只好去糧店給人扛包,她和牛氏給人做些漿洗針線,而葉栓,直接送到了木器店做了學徒。
從另一方面來說,葉婉珍性格雖然偏執,但是她還是很堅強的,若是她的長處用到正路上,定會大發光彩。
——性格決定命運。
葉婉珍每天辛苦的掙錢養家,可是發現家裏已經完全不是她原來的家了。
葉大山死活也不願再回到西兔兒村,他不僅沒有臉面再回老家,而且現在葉婉珍還是縣裏通緝的要犯。若是他回去,定又會被抓進大牢審問閨女的下落,他就是死也不想再進牢裏了。
葉大山和牛氏他們一家子就這麽在霸州府住了下來,做些零工過貧苦的日子。
這種手停嘴就停的日子簡直讓葉大山苦不堪言。在老家時,雖然貧困,但是好歹還有口飯吃,挖野菜,打個兔子,掏鳥蛋,再加上幾畝薄田和養的皮狙獸……怎麽樣都能填飽肚子。可是在陌生霸州府,每一粒糧食每一塊炭石都得自己拿錢去買,鹽巴更是貴的吓人,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嘗到鹹味了。
時間長了,葉大山和牛氏就開始懷念自己曾經趕着大馬車,開商鋪的輝煌。不時的談論他們曾吃過什麽好東西,穿過什麽好衣裳,見過什麽大人物……
于是,葉大山和牛氏開始明裏暗裏埋怨葉婉珍瞎出主意。本來日子過的好好的,偏要去鬧,結果可好,活的跟個陰溝裏的老鼠似的!而且,本來聽話的大妞和石頭,也因為葉二妞的原因把關系給搞砸了。
那天去農場鬧事時,葉婉珍要拉着大肚子的葉大妞一起去,結果被石頭攔下了,他大聲道:“不準去找大哥的麻煩,更不準拉俺媳婦兒去!”
葉大妞的公婆像護牛犢子似的緊緊護着身懷六甲的兒媳婦。
葉婉珍冷冷的道:“若是你們不去,從今天開始,就正式斷親!”
葉大妞傷心的大哭了起來,石頭心疼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他赤紅着臉大吼:“斷就斷,誰再敢欺負俺媳婦俺和他拼命!就是親娘老子也不成!”
——再老實的石頭也有底線,誰碰他的妻兒就和誰拼命。
一聽這話,牛氏上前就呼了石頭一耳光,石頭的爹娘大怒,原來他們的老實兒子在老丈人家竟受這種窩囊氣!
石頭爹娘沖了上去和葉大山一家子打成一團。
在石頭飯館正吃飯的食客們紛紛上前拉架,當雙方被拉開後,葉婉珍大聲宣布道:“葉大妞你給我聽着,你以後就是尹家的人,不再是我們葉家的閨女了,想逢年過節走娘家看爹娘,沒門兒!!”
說完,葉婉珍拉着爹娘離開。
就這樣,唯一一個還能走的路,也被她就這麽生生斷掉了。一提起大妞的事,葉大山和牛氏和哀聲連連,現在大妞可是小老板娘了,石頭在曹老五的教導下,也漸漸學會了理財,偶爾還學着往銀莊裏放債收錢,手頭的銀子越來越多。
因此,他們看向葉婉珍的眼神更加不滿,好像她又将一塊到嘴的肥肉給弄丢了。
如果你做了千件好事,但不小心做錯一件,就會打入十八層地獄——這是葉婉珍最深切的體會。
葉婉珍終于聽到了最疼愛她的父母深夜談話。
葉大山說:“二妞想當大戶人家的正妻是不可能了,人家要娶妻,定會查個門兒清,這有牢獄前科的爹娘,加上她自己犯的事兒,最多只能做個小妾或是通房。”
牛氏哀嘆:“能當個大戶人家的丫頭就不錯了,還小妾呢,懸!有二妞在,将來她弟栓子娶媳婦也不易!”
葉大山又道:“二妞現在粗活做的多,遠沒有以前水靈了,若是這麽下去,成了一手黃繭的老姑婆,那誰還瞧的上啊!”
牛氏叽叽咕咕地道:“那就快找個好人家把她嫁掉!別等黃花菜涼了,再找個像石頭那樣的窩囊廢!”
葉大山有些興奮地道:“俺做工的那家大掌櫃看上二妞了,對她相貌很是中意,已經給俺提過一次,想讓她做第四房姨娘,俺看成!那掌櫃家可是有三間大鋪子,都是賣的米豆,最起碼她嫁過去咱們也餓不着!二妞到哪裏都能幹,過不了幾年,那鋪子還不是二妞說了算?随便給咱們一家鋪子,将來留着給栓子娶媳婦也夠了!”
“成哩!我看成哩!”牛氏笑了,日子終于有盼頭了!
葉婉珍坐在她的小床上眼神冰冷的看着髒兮兮的布簾。
那家的糧店掌櫃已經五十多歲了,又老又胖,老臉上稀疏的卷毛胡,走起路來晃動一身的肥膘,不僅愛財如命經常摳扣工錢,而且常常打罵扛包的工人和店裏的夥計。
每次她去找葉大山,總能看到這個老頭子抓着兩只太極球在手裏嘩啦啦的轉來轉去,用色眯眯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她,葉婉珍想想都要吐!
葉婉珍立刻跳下床,沖到布簾後對葉大山表明态度,她死也不會同意!
葉大山和牛氏拉着她開始痛哭:“唉呀二妞呀,咱家就數你最懂事孝順,大妞指望不上,你大哥又是個白眼狼,若連你也不管爹娘,咱全家就活不下去了呀!你爺爺都九十多了,大病小病不斷,還得給他抓藥,這些天他又病了,念叨着想吃牛肉哩!還有你弟弟在當小學徒,每天都挨打受氣!俺可憐的栓娃子啊……”
葉大山掄起拳頭猛砸着自己的腦袋哀嘆:“是爹沒本事,都怪爹沒本事!害得兒女跟着也受苦,爹娘也沒有辦法啊……爹咋不想讓你嫁個好人家呀,可是咱家現在窮成這樣,哪有好婆家找上門呀!”
葉婉珍愣住了,他們當初賣葉大小時,是不是也同樣上演了這一出戲?
待價而沽啊,待價而沽!農場那幫人說的沒錯,她正風光的時候,爹娘對她惟命是從,希望她嫁給富豪鄉紳,但她現在貶值了,爹娘想把她“賤賣”了!
第二天,家裏一切如常。
葉婉珍照常做工回家,她進門剛叫了一聲娘,就看到牛氏坐在桌子邊僵住了似的,低着頭一動不動。
葉婉珍随口說了一句:“娘,我累,有飯麽?”
牛氏只低低的唔了一聲。
葉婉珍轉過身立刻臉就沉了下來,她清楚的看到牛氏手裏緊緊攥住一塊桂花糕,由于突然見到閨女進門,牛氏吓得往嘴巴裏直塞,她吃的又快又慌,有些發噎,連嘴都不敢張開。
桂花糕,家裏哪來的錢買這個?
屋裏很小,她很快就找到藏在床底下的用紅布包着的一箱箱聘禮……牛氏發現事情敗露,哭着去摟閨女解釋,被葉婉珍狠狠推開!
牛氏一撥拉頭發,披頭散發的坐在地上捏着腳脖子大哭:“二妞呀,沒法子呀,那掌櫃的知道了你的事,他說若是你不依,定會将你送到大牢去呀!俺也沒辦法呀!”
葉大山也吓得跑了進來,緊張的對葉婉珍道:“二妞呀,就依了爹吧,你忍心看着爹連飯都吃不上嗎?若不是應了這門親事,咱這一家子又得進牢,俺給你跪下還不成嗎?”
沒有理會屋裏的哭鬧聲,葉婉珍立刻沖出門外,擡頭望天不停的冷笑,呵呵,葉婉珍哪葉婉珍,看你教的兩個好徒弟!
腦子終于不笨了,還學會用計了!那掌櫃怎麽會得知自己是逃犯?還不是爹娘用最狠的一招來威脅她嗎?
葉婉珍心裏痛苦滋味簡直用任何語言都無法形容。
她一個弱小女子,冒着入獄的危險救了自己的爹娘,卻落得這麽個下場!
她承認,自己是算計過很多人,但是唯獨沒有算計過爹娘!
這真的是曾經對她萬千寵愛的雙親嗎?
爹娘總是交待她要保護好自己的臉,不要幹重活,總是将家裏最好的東西給她吃,甚至對她俯首貼耳,言聽計從……難道是在養一只金絲雀,想等着買主賣高價嗎?
葉婉珍毫不懷疑,不管她将來過的好或壞,爹娘也會像對待葉剪秋那樣輪番來壓榨她!
呵呵,她總是認為爹娘性格即使有些毛病,但那終究是父母,是生她養她的父母!可是如今,她迷惘了……
葉婉珍呆呆的坐在床板上,她終于體會到了和葉剪秋一樣的憤怒和失望……看着窗外夜色中一只黑色的大鳥撲楞一聲飛過樹梢,那一閃而過的黑影遠去後,她終于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