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深夜,下了一場大雪。
前殿遞來的消息,萬歲也就這兩三日的光景了,如今扯着口氣不咽下去,卻是所有人都心浮氣躁,想要他活的人,不肯安心下黃泉,想要他死的,夜裏也睡不了好覺,竟是在同一時候被夢魇驚醒,喚醒了身邊的忠仆。
海福進了寝殿,不動聲色地掀了眼簾,看了眼坐在帳子裏,正由乾清宮的禦前總管曹吉服侍着喝凝神茶的皇後娘娘,跪身安靜聽從吩咐。
楊皇後比萬歲還要大兩歲,如今已年近四十,這這燈火朦胧地打眼一看,那張臉竟也不顯老态,只……也比不得後宮盛寵的那位廖妃的半絲美豔罷了。
且楊家的鎮國公府勢大,仗着當年扶萬歲上位的恩情,最近這些年,是愈發地沒有分寸了,楊皇後與萬歲離心,那距今也得有十年的光景了。
只這面色,看着也并無半分的或衰敗。
宮中前兩日曾有過謠言,說萬歲之所以一病不起,就是撞見了楊皇後與人私通,怒火攻心,早年埋下的毒驟然發了出來,才變得奄奄一息。
這謠言,後頭還是海福使人壓了下去的。
他慣常給楊皇後辦這些不太上得臺面的事,往常在楊皇後面前,也有一兩分的薄面,可因着他知曉的辛密太多,他這腦袋,時時都是挂在褲腰帶上的。
會幹事,頂頂要的一項,便是要回揣摩主子的心思。
楊皇後坐着喝湯不說話,一碗湯喝完,她由着曹吉按腿,依舊沉默。
能讓楊皇後這般沉默的,多半就是太子的事兒了。
楊皇後進宮二十餘年而無子無女,連身孕都未曾有過一次,後頭楊家送進來好幾個妃子,承寵多次,愣是沒有一個有了身孕的。
偏就是這太子的生母廖妃,被聖駕出巡時一眼看上不說,帶回宮不過三月,就有了身孕,滿朝的眼睛盯着,看着她産下了個白胖健康的小皇子。
這唯一的皇嗣,于情于理,都該交給中宮撫養。
楊皇後待這小太子很是上心,悉心教導,事事關懷,外人瞧着,俨然親生。
然福海卻知曉,萬歲私底下,常教導太子,廖妃才是他生母。
這事楊皇後本是不知曉的,可耐不住那時小太子人小,才将将四歲,在禦花園裏瞧見了廖妃,張嘴就喊了聲“母妃”。
楊皇後忍不下這口氣,在宮裏撕鬧了一場。
可她無子,太子降生後,又不準楊家再往宮中添人,楊家當家的人換成了與她素來不合的長兄,在這事兒上,半點沒幫她,還當朝奏請,認下了她的過錯。
鬧到最後,小太子還因“人倫天常”,得以一月見一次廖妃。
打那之後,楊皇後就對萬歲下毒了。
福海還記得,前兩日萬歲倒在楊皇後的寝宮裏,楊皇後坐在床上還衣衫不整,瞧見他的第一句話,就是讓他傳旨,把廖妃打入冷宮。
名頭就是,廖妃霍亂宮闱,企圖混淆皇室血脈。
廖妃今夏跟随聖駕去避暑,卻未跟着聖駕回宮,等秋末回來,那肚子都有五六個月大了,若是真霍亂宮闱,怕也是在萬歲的眼皮子底下霍的。
但這質疑的話,絕輪不到海福一個奴才說出口。
就像前兩日太子去看望廖妃,回來稍晚了些,楊皇後就罰他在外庭跪了兩個時辰,福海雖知曉不合禮制,卻也半個字沒吐口。
他不過是悄悄使了人去告知萬歲,卻沒想,萬歲來得無聲無息,撞見了那等場面,竟使得局面落到了今日這難以收複的境地。
福海既是盼着萬歲醒來,又怕他醒來。
好在他知曉,這萬歲是再醒不來了。
“你去冷宮,傳旨賜死廖妃。”
楊皇後的聲音突兀地響在寂靜無聲的寝殿裏,話裏淬着的幽怨和嫉恨,像是從地底下爬上來的惡鬼,“他不是愛她至極,那就讓他們一起去走黃泉路。”
海福叩頭應聲,走出殿門走到寒風裏,竟覺得身子一瞬還暖了些。
這會兒夜深,辦這假傳聖旨的事兒,海福到底有些心虛,只帶了自己最大的幹兒子司忠,由他點着燈走在前頭,拿着個空白的聖旨就去了冷宮。
可他沒想到,冷宮裏,廖妃被夢魇驚醒,竟是早産了。
海福跨進那門,正巧就聽見了一聲孩子稚嫩卻有力的啼哭。
跟着廖妃來冷宮的那宮女也激動萬分,捧着小主子湊到了廖妃身邊,語調裏盡是歡喜,“主子,是個小公主,您和太子的心願,老天終于給實現了。”
廖妃滿頭大汗,鼻端盡是難聞的血腥味,她卻顧不得這些狼狽,撐起身子,想要去看一看自己剛降世的女兒,“母妃的小乖乖……”
“砰”的一聲,被推開了一絲的門被寒風刮開,屋子裏帶着笑的主仆二人擡頭,看見了站在門口的海福,和被吓傻了的司忠。
廖妃和那宮女的反應都很一致,下意識就先護住了那個小小的襁褓。
待在小襁褓裏的嬰兒不舒服,發出了稚嫩的哭聲。
廖妃猛地驚醒過來,在這一瞬間,她竟是前所未有的清醒,撐着身子坐起身來,将小女兒抱到了懷裏,語調平靜,“萬歲怕是要走了吧。”
這走去哪裏,自然不用多說。
小嬰兒止了哭聲,廖妃讓那宮女放了三層帷幔,解了衣裳,慢慢給女兒喂奶,侯在門口的海福皺了眉,竟也未阻止。
“海公公可是皇後娘娘面前的紅人,想來應該幫着皇後娘娘辦了不少的事,見慣了陰私,難道就不怕,日後皇後娘娘卸磨殺驢,讓你不得好死?”
海福沒吭聲。
獨角戲一般的對白,廖妃卻半點不覺難堪,她渾身都疼,也疲憊得很,但懷裏正用力喝奶的小女兒給了她無限的力氣,讓她能撐着與這宮內人人都避而遠之的海福,海副總管對峙,為女兒争下活命的機會。
“萬歲駕崩,太子身為唯一皇嗣,自是繼位的不二人選,海公公難道就沒想過,從太子那邊,求得幾分活命的機會?”
海福自然想過,不然他也不會背着皇後,去告知萬歲。
可他失敗了,他把自己放到了危險的邊緣。
不僅沒有讨好太子,甚至還會因為廖妃一事,徹底為太子所厭。
楊皇後這是在逼他不得不忠心于她。
“空口無憑,海公公你今日來傳了這‘聖旨’,日後你就是太子的殺母仇人,你覺着,若是那一日太子找到了機會懲治你,皇後娘娘會保住你嗎?”
廖妃嘶笑了聲,再次強調了他心中冒上來的答案,“不會。”
“可若是海公公你有一張護身符,這事就另當別論了。”
嬰兒還小,吃的也不多,這會兒吃飽了更是睡得沉,廖妃收拾好衣裳,抱着嬰兒下床,走到海福面前,将這嬰兒遞向他。
“這護身符就近在咫尺,海公公是要,還是不要?”
海福擡眼,去看面前臉色蒼白卻依舊美得如清水芙蓉的廖妃。
半刻鐘後,他一身狼狽地走出了冷宮,重新跪在楊皇後寝殿中冰涼的地磚上,回禀今夜之事,“廖妃得旨,卻不肯赴死,奴才為她選了毒藥自盡,卻不想廖妃因此而腹中絞痛,流血不止,發了狂要燒了冷宮與奴才同歸于盡……”
海福彎下腰去,他身子肥胖,這動作每每做來都是滿頭大汗。
“奴才辦事不力,還請主子寬宥。”
楊皇後沉靜了一瞬,問,“你那跟着去的幹兒子?”
海福心裏“咯噔”一聲,雖知楊皇後對自己并不是全然信任,卻也沒想到他在坤寧宮內的一舉一動都為其所知,只能慶幸自己做事謹慎。
他滿頭是汗,臉上再露出幾分悲痛,看着就像是落淚一般,“為了護着奴才,那孩子被廖妃的宮女抱住,已是殒身火海。”
楊皇後定定地望了他一會兒,擺擺手,示意他退下。
海福出了殿門,撫着胸口長出了一口氣,回到屋裏靜坐了許久,等到天邊大亮,尤是不甘心,開了房門喊小太監給他傳膳,“讓小廉子給我去拿。”
沒一會兒,一個瘦小的小太監就拎着食盒進來了。
食盒不大,有兩層,可略有些重,他拎得滿頭大汗,當着海福的面,卻不敢放得太重,輕輕地放下食盒,正要後退告退,就聽見旁邊吩咐了一聲,“打開。”
司廉眨了眨眼,依言行事。
然後他就看見了被藏在食盒裏,正睡得安詳的小嬰兒。
嬰兒顯然是剛出生不久,那張臉也就夏司廉一個巴掌大,扁扁的鼻子皺了下,許是感覺到不舒服,小幅度地在食盒裏扭了扭,似乎要張嘴哭出聲來。
夏司廉看一眼旁邊站着的面色沉重的福海,下意識就伸手過去輕輕拍了拍。
點點大的小嬰兒好哄得很,小嘴動了動,又睡了過去。
“我聽說,你在家裏照顧過弟妹,進宮,也是因為你家中鬧了饑荒,為着給弟妹尋一條活路,才自願進來的?”
太監獨有的尖利嗓音,即使壓低了音量,聽起來依舊有些刺耳。
夏司廉心尖一跳,他的确有弟妹,感情也不錯,可他進宮,卻是被親父繼母賣進來的,那個“饑荒”的說法,不過是他那好面子的繼母編的謊言罷了。
可幹爹這般發問,意思是很明顯了。
夏司廉六歲進的宮,如今已是八歲,一年多的時間早讓他知曉了他們這些比雜草更低賤的人的命有多麽不值錢,他能陰差陽錯地被福海收做幹兒子,不知道多少人在他身後嫉妒得抓心撓肝。
他是半點不敢讓海福不滿的,思索着他的口風,點頭應下這話。
“那今日之後,這小娃娃便交給你了。”
海福長出一口氣,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記住,這是我在宮外過繼來的小兒子,七歲之前,莫讓旁人知曉他的存在。”
作者有話要說:
咳,怕有孩子看到标題怕,那我先說在前頭,這次的這個,是HE沒錯,不用擔心~~
另外,恩,大妖王那養過孩子了,所以這篇,養孩子的篇幅不會很長,但也要走必要劇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