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司廉一開始覺着,海福這“七歲前莫讓人知曉他”的消息,完全就是在給他出難題,他剛被海福收為幹兒子不久,住的院子也是海福所屬的院子最僻靜的角落,默不作聲地提着個食盒回去倒是不引人矚目,可藏個孩子……
也不過就是八歲大的夏司廉束手無策。
好在他自幼便是那張刻板僵硬的臉,性子也因着長年的孤僻而變得沉靜寡言,即使心裏已經慌得不行,在尋常人看來,他也不過就是腳步快了些。
夏司廉走回房間,打開食盒,裏面的小嬰兒正巧醒來,開始大哭。
他不敢去捂她的嘴,怕出個什麽意外,趕緊去洗了手,左看右看,用手指頭沾了點粥,遞到了小嬰兒的嘴裏。
小嬰兒不停吮吸,末了那點薄粥沒了滋味,她淺淡得看不見的眉頭一皺,又要放聲大哭,吓得夏司廉趕緊故技重施,才算是穩住了她。
這麽點大的孩子吃得不多,卻是直腸子,吃完了就要拉。
夏司廉手忙腳亂,拿了自己最好的一件亵衣給她當了新尿布,揭開了襁褓一看,才猛地覺得自己可能掉進了個無底洞裏——這是個小姑娘。
可海福不僅說她是個男孩子,還說不準旁人在七歲之前瞧見他。
夏司廉渾身一涼,整個人都吓傻了。
他捏着剪下來的亵衣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被揭開了襁褓的小嬰兒覺得不舒服,又扯開了嗓子哭,而這會兒,門外傳來了腳步聲。
夏司廉反應極快,一個箭步上前,先就将手指塞進了小嬰兒的嘴裏,又用空着的那只手去給她裹襁褓。
既然不能讓旁人知曉她的存在,那孩子是定然不能生病的。
門外的小太監敲了幾聲門沒得到應聲,疑心自己方才是不是真聽到了哭聲,話裏就多了幾分疑窦,“夏司廉?你在做什麽呢?海公公讓我給你送膳食來。”
皇宮裏就從沒養過單純的人,這小太監雖滿心嫉妒,卻也竭力忍住了。
夏司廉腦子轉得飛快,壓低了聲音,硬是憋出些許哭腔,“你先放在門口吧,我一會兒再出來,你先去做事。”
那小太監翻了個白眼,心說這夏司廉倒是好臉面,哭也要躲在房間裏,倒是真拿自己當個貨色了。
他也懶得伺候,把食盒往門口一放,轉身就走了。
回去便興致勃勃地與夥伴們說起了躲在屋裏哭的夏司廉,說他定然是在海公公那吃了挂落,臉面挂不住才躲起來哭,說得有鼻子有眼,好似自己親眼所見。
夏司廉哄睡了小嬰兒,出門去拎了食盒進來,打開前心莫名地就慌了慌,就怕打開看見裏面又是個孩子,憋了口氣伸手,卻看見了裏面被放着的一晚溫熱的羊奶,碗底下藏了張小紙條。
——有事去禦膳房尋劉司膳。
夏司廉入了宮才磕磕巴巴地學了幾個字,念着這幾個字理解了,趁着出門辦事的機會去了趟禦膳房,拿着那食盒尋到了劉司膳,又拿了個新食盒回來。
屋裏藏着個嬰兒,他來去腳步匆匆,膽戰心驚的,就怕出了什麽意外。
嬰兒被他藏在櫃子裏,睡得安詳,可眼下卻挂了淚花,許是曾醒來哭過,哭累了又睡了過去,在睡夢中動了動嘴唇,應該是餓着了。
夏司廉趕忙又去熱了羊奶,用調羹小心翼翼地給她喂了些,小嬰兒忽地就睜大了眼睛,骨碌碌地望向他的方向。
嬰兒還沒有清晰的視力,剛落定的珈以只瞧見了個模糊的人影。
她晃了晃手,艱難地把胳膊從襁褓裏伸出來,細嫩的手一把抓住了面前的手。
夏司廉低頭去看,那小小的手,連指甲蓋都是透明的。
他轉回頭來,對上了珈以還睜着的眼睛。
明知這時的嬰兒還不會理解,夏司廉卻因着她這一握,忍不住柔了眼神,輕聲安撫她,“餓了對不對,阿兄給你去拿羊奶去了,你千萬別哭啊。”
珈以聽見這話,握着他的手更用力了些。
夏司廉竟還感覺到了她增大的力道,想了想,晚上收拾好上床就寝,就把小嬰兒放在了自己的旁邊,床邊的桌子上放了泡在熱水裏的羊奶,幹淨的尿布,随時待命着準備應對夜晚的突發狀況。
他怕出了意外,完全睡不着覺,躺着睜眼瞧着天花板。
在宮裏養個孩子,想要不被旁人知曉一星半點,顯見是沒多大的可能的,今日瞧幹爹也是慌亂得很,是得等到明日,找個時機,将孩子藏在個更安靜的地方。
夏司廉愁着睡不着,猛地就聽見了外面緩緩響起的鐘聲。
他猛地坐起身,整個人都愣住了。
萬歲,駕崩了。
先皇駕崩,太子登基,宮裏忙成一團,楊皇後以太後之尊垂簾聽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先帝的後妃都送到了冷宮裏關着。
原因都無需多找,除了在先帝駕崩前在冷宮放火自殺的廖妃,無人再有子嗣。
七出之中,無嗣已是大錯。
十數位宮妃被送去了冷宮,奴才自然也是要撥過去一波的。
宮內新老人交替,海福作為楊太後面前僅次于曹吉的紅人,在幾個緊要的崗位都塞了自己的人,卻不想曹吉嫉恨他,和楊太後提議冷宮也得防着。
幾次妥協下來,夏司廉便這樣被派去了冷宮。
他去,最後還是楊太後開的口,海福一臉垂頭喪氣地回了院子,強忍着怒火的模樣,喜得曹吉滿眼笑意,對着楊皇後都更多了幾分小意奉承。
他那張臉長得也算精致,楊太後愛極了他的手頭功夫,也樂意讓他高興一二,卻還是提點了一句,“海福是我用慣了的人,你也別鬧脾氣。”
曹吉笑吟吟地應了,坐在腳踏上,朝着楊太後靠了過去,“奴才知道,他那小兒子送去了冷宮,讓奴才長了威風就好,奴才才不會咬着不放,當那煩人的小狗,”他越湊越近,和楊太後咬耳朵,“奴才只當娘娘的狗。”
楊太後朝他一笑,甚是滿意地閉上了眼,享受似的低吟一聲。
卻沒看見,她閉眼的瞬間,曹吉臉上露出的嫌惡。
這邊夏司廉被叫去了海福的屋子,其餘人都已知曉他被犧牲扔去了冷宮,眼裏都多了幾分奚落,瞧那眼神,顯然已認定了他已被抛棄。
夏司廉八風不動,進去面對海福,依舊是恭敬模樣。
海福原先瞧中他,喜歡的就是他的鎮定,這會兒滿意的點了點頭,“你先帶着那小子去冷宮躲躲,近些時候,宮中事多,你年紀尚小,也算避個風頭。”
夏司廉恭聲應下,待要告退,猛地想起一事,猶豫了一瞬,還是問出口,“幹爹,那小子還沒取名……”
雖主動讓楊太後送夏司廉去冷宮是眼下的上上之策,可海福想到曹吉在他面前的那趾高氣昂的模樣,依舊氣得不輕,哪有這個閑心取名,擡手就讓他随意。
夏司廉回去想了三四個月,待到小丫頭都能吃些迷糊了,才想起個他認為最合适的來,抱着珈以,認真地與她分說,“聽劉司膳說,你出生在午夜,這時辰雖有些不吉利,也算是個難得的緣分,日後便叫你小午如何?”
珈以給他吐了個泡泡。
夏司廉便當她這是同意了。
他自己還是個孩子,可養着個更小的孩子,不知不覺就從之前的大麻煩變成了眼下的小可愛,尤其是珈以每次只要被他抱着就會笑,尋常餓了要拉了也只是哼兩聲意思意思,養起來真真是再省心不過。
再看小小人認可了自己的名字,夏司廉彎了嘴角,那往日板着森嚴得像是個七八十歲老頭的臉上,難得柔和了一二。
他抱着珈以,絮絮與她念叨,“我說來,也是正午時出生的,你既是我養大的小娃娃,那在我心裏便是我親生的妹妹也比不上的,眼下你又認了小午這名字,我也算認下了你,日後你便要喚我‘阿兄’。”
就一個人念着話,懷裏的小人兒偶爾給些反應,夏司廉也樂此不疲。
冷宮裏人聲幽寂,夏司廉在這住着,往外也只去海福的院子或是禦膳房,半點不惹眼,竟是難得在宮裏過了個安閑的日子。
然而這種安詳,在隔壁住着的妃子發瘋後出現了絲裂紋。
那妃子發瘋發得并不猛烈,只日日喊着“萬歲”,站在院子裏藏着纏纏綿綿的歌,俨然是個思念先帝過重的模樣。
但夏司廉卻知曉,她瘋了,是因為她那院子裏三不五時就有侍衛進出。
他曾隐隐在海福面前透露過此事,海福沉吟一瞬,卻對他搖了頭,示意他假裝不知,只安心守好小午。
夏司廉一路回去,都在思索海福沉吟那一瞬時乍變過的臉色,末了又繞着小路去了趟禦膳房,劉司膳瞧見他的第一句話,也是讓他看好小午。
話裏話外透出來的訊息,讓夏司廉一整日都恍惚着。
他坐在椅子上發呆思索,珈以在他懷裏滾着,捏着他的衣裳上的扣子完,擡頭看了他一眼,猛地就喊了聲,“萬歲!”
夏司廉趕緊伸手去捂她的嘴。
他被吓得回神,趕緊再三叮囑,教着珈以學會了喊“阿兄”。
眼下已是仲秋,珈以也有十個多月,蹬着小短腿爬得飛快,雙腿有勁,應是不久就能下地走路,日日活潑好動的,讓夏司廉忙得再無心旁顧。
而就是幾天後,夏司廉照常出門,卻撞見了一個被壓着杖斃的小太監。
是那個曾給他送過食盒,又曾在背後诋毀他的小太監。
他也才不過十歲大,被打死時,整個背後腰臀都血肉模糊。
海福坐在屋子裏,擡眼看見他青白的臉色,揮手讓他退下,近些時日先別出門晃蕩。
他說這話時,整個人憔悴無力,看着像是老了十歲。
夏司廉真要出門,他卻又突然開口喚住了他,盯着他的目光,像是站在沼澤地裏,無力掙紮着漸漸沉下去的人,抓着最後一根繩子一般,不将他一同拉下水,但凡再有一絲可能,都不可能會放棄。
“你看顧好那個孩子,”海福一字一句,說得前所未有的鄭重和嚴肅,“如今你我的性命,就只能靠那孩子了。”
作者有話要說:
後續背景有些多啊,下章珈以就長大些了,這基本就是各種埋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