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
“宋爾,你離開已有三日有餘,在我的記憶中,你從未孤身一人去往這麽遠的地方,那時候,我真的害怕你就此離我遠去,再也無法歸來。可你我都明白,我們總有分別的一天,我不能一輩子都将你攥在手裏。可是除了你,我還有什麽呢?你說我有千金不換的腦子,你說我有健健康康的身體,你還說我有心懷天下濟世救民的胸懷。可是宋爾,你怎麽就不明白,你口中所言的天賦,對我來說不過是可有可無。你稱贊的慈愛,與我更是毫不沾邊。宋爾,我從不是天才,我甚至需要你教我來理解人世間最簡單的愛。”
(二)
宋爾沒将那個那個男人的事告訴任何人,只對家裏人說是走小路的時候沒看清,不小心摔了一跤,崴了腳。回到家的時候,她已經把臉上的淚痕都擦了個幹淨,家裏人也沒人懷疑她的說法。
她在浴室裏待了近一個小時,努力把自己身上洗的幹幹淨淨,等把白皙的皮膚都搓得發紅了才肯罷休。洗完澡她換上了自己的睡衣,卻并沒有把換下來的衣服拿去洗,而是直接拿到了自己房間,她一遍遍嗅着自己衣服上的味道,想要将它深深印在腦子裏面記住。
陳邶風的消息就是在這個時候發過來的,手機上“叮咚”一聲脆響,一下子打斷了宋爾的思路,她深吸一口氣,也不想逼自己太緊,就暫時把衣服放下,去看手機上的消息提示。
他們兩個沒有聯系方式,她收來的是一個好友申請。頭像沒有像其他同學那樣充滿重金屬和厭世的氣息,是一張平平靜靜的圖片,像他這個人一樣,波瀾不驚,有一股能讓人平靜的力量。圖片上沒有人,只有一棵簡筆畫的樹,宋爾放大了看,好像是白楊樹。驗證消息上說:我是陳邶風。
她好像又落入了那個懷抱,寧靜,但有力量。
宋爾點了通過,想了半天,沒想出一個漂亮又自然的開頭語。她一向不擅長同人交際,也從不是個主動的人。
“腳還疼嗎?”還是陳邶風先開了口。
宋爾不知道怎麽回事,沒了往日的溫謙和疏離,跟他說:“疼。”
“是要疼的,我在你書包裏放了糖,你嘗嘗,或許好點。”
陳邶風的言辭從來不加修飾,只說要說的,也不懂得把語氣變得更加婉轉。甚至有時候會顯得生硬,刻板。可宋爾就是知道,他從不是那樣的人,他的心腸是熱的。
她聽他的話,從包裏翻找了一會,找出幾顆薄荷糖,她吃進去一顆,一股涼意即刻蔓延了整個口腔,連帶着她整個人都有一息的放松。
“嗯。”宋爾回他,又加了一句,“好吃。”
“那就好。”陳邶風說,“今天抱歉了,讓你那麽晚回去。”
他指的并不是這件事。
宋爾明白他的意思,不想就這個話題聊下去:“沒關系,太晚了,我先睡了。”
陳邶風回了一個晚安,兩人就再沒了下文。她平常并不喜歡玩手機,只是今天來了一點興趣,點開陳邶風的頭像,去看看他。他沒有什麽奇怪的網名,就三個字,陳邶風,是他的本名。
他的名字很好聽,宋爾想,如果他不叫陳邶風,叫張三李四,不那麽好聽,他會不會也這樣坦誠的将他的名字作為自己網名。那應該也會的吧。
她又往下看了看,他鮮少在企鵝空間裏發表什麽,最近的一條也是很多天以前,只有一張照片,拍的天空,看得出天氣很好,藍藍的天,成片的白雲,像是動漫裏的場景。
再往下,就沒有了。
真是個深藏不露的人。宋爾無聲笑了笑,把手機按滅,死心塌地的躺在床上,不再去想他的事。也不再去想別的什麽事,等到周一,還是正常去學校上課。
(二)
周一早上升旗,不用上操。那時天氣已經有些轉涼,除了複讀班的同學,大都穿起了秋季校服。因為宋爾的腳崴了,宋卓也就跟着沒參加升旗,把她背到了教室裏面,又給她買了早餐。
“都怪陳邶風,領你去什麽地方了那麽晚才回去,還把腳給崴了,以後再也不讓他帶你出去玩了。”宋卓坐在齊遙的位置上,一邊盯着宋爾吃飯,一邊一刻也不停歇地開始碎碎念,“對了,他帶你去哪裏了?”
“也沒去哪,就在澄州轉了一圈。”宋爾說,“對了,過兩個星期不是國慶節嘛,我得回祁鎮一趟。”
宋卓表情有些失望,“這樣啊,我還想着帶你去外面旅旅游,好好玩玩呢。”
“沒事,以後有的是機會。”宋爾安慰他,“就是這兩天要麻煩你了。”
“你拿不拿我當親弟弟,說什麽麻煩不麻煩的,要是照顧不好你,爸媽也不定怎麽收拾我呢。”
宋卓笑着,用胳膊戳了戳她。
宋爾很快吃完了早餐,就讓宋卓先回去了,順帶幫她處理了一下垃圾。兩人約定好中午晚上的時間,宋爾就趴在桌子上眯了一會兒。等到班裏人陸陸續續回來上早讀時她才堪堪睡醒,跟着同學一起讀了會兒書。
等到早讀的後半程,班主任都出去開會,班裏讀書的聲音也漸漸小了下來,好多人都直接趴在桌子上睡了起來,還有的不讀書,拿着書裝樣子,宋爾就是其中之一,直接倚在窗戶上睡着了。
她已經吃過了早飯,等到下了課就直接趴在桌子上睡。齊遙對這也見怪不怪了,宋爾幾乎沒吃過早飯,上課睡覺也是家常便飯,她的成績之所以還是那麽好,幾乎就是在啃以前的老本。
宋爾總說我是天才,可她卻忘了自己也很聰明,她的悟性甚至比我還要高,什麽東西學一遍就會了。只是她太懶,懶得動腦子,也懶得用心,我一直堅信,她比我要聰慧許多,如果肯用心,她的成就一定遠超出我。
我曾教她,把少年班的題拿給她做,我問她,不是想做醫生濟世救民嗎,這樣也可以早點實現夢想。可她說,醫者不自醫,她也并不是非做醫生不可。她沒什麽夢想,就想好好活着,如果可以的話,想要遠走高飛。
第一節是語文課,寫作文。因為宋爾作文寫得好,字也好看,語文老師一直對她頗加欣賞,即便在語文課上睡覺,也從來沒說過她什麽。但這次,離上課還有兩分鐘,語文老師就把她叫醒了。
“別睡了宋爾,今天寫作文,我想把你的交上去,謄在咱學校的語文周報上。”語文老師輕聲說,整個人都溫溫柔柔,“一定要好好寫。”
宋爾醒來伸了個懶腰,笑着沖語文老師點頭。
語文老師知道她并不愛說話,也就沒多言,給她了一張考試專用的作文紙,比別的同學都要好些。齊遙上課的時候才到,看見她的作文紙,也好奇地問了一句:“你的怎麽跟我們的不一樣?”
沒等宋爾回答,後面張揚他們幾個就說:“人家可是要被語文老師征用的,咱哪能跟她比呢?”
齊遙看了宋爾一眼,她臉上的表情淡淡的,卻也沒否認他們的話。只是這一次,宋爾沒有像往常一樣把那些人的話當空氣,而是慢慢地轉過身看了他們一眼,不鹹不淡地說:“是不能比。”
說完,她也不理會那些臉上五顏六色的神情,兀自轉過來按照題目寫作文。不出意外,按照張揚那個德行,一節課都不安生,不是用桌子撞她,就是用腳踢她的板凳。
宋爾的手很穩,無論後面那人怎麽折騰也沒寫錯一個字,也輪不着她說什麽。語文老師不是瞎子,看到他做的那些事,直接讓他拿着作文出去寫。不多時,宋爾也很快就把作文寫完了,交上去給語文老師看。她的文筆語文老師從來都是放心的,也熟悉不已,但每次看都還是會驚訝一下。
她也毫不吝啬地誇贊宋爾:“好,你這篇寫的最好了。”
宋爾低頭笑了笑,沒覺得不好意思,也沒覺得臉上有光。這個稱贊對她而言沒有什麽特別,聽完了,就回座位接着睡覺。
齊遙看了看熟睡的宋爾,又轉過頭,捏着筆一筆一畫地繼續寫還剩下三四百字的作文。
川中最喜歡舉行這個比賽那個比賽的了,這次就是個小型的作文比賽,本來應該是先從班裏選,再從年級選的,語文老師卻直接把名額給了宋爾,事有不平,必生怨怼,語文老師喜歡她,自然有看不慣她的。
高中女生之間互相也都會吐槽兩句,但都無傷大雅,沒人會真的追究,也不會拿到臺面上來說事。真正讓宋爾覺得惡心的,是他們班的那些男生。他們好像沒有自己的事情幹,只知道一昧的盯着別人,欺軟怕硬,像塊踩在腳底弄不掉的口香糖。
下了課宋爾去接水,張揚恰巧從前門過,經過她身邊的時候狠狠撞了過去。宋爾知道他的為人,對他的行為也見怪不怪了,但沒想到他的力氣那麽大,一下子被他撞得跌了過去,額頭好巧不巧碰在尖銳的桌角上,碰出了一個口子,鮮血一直順着額角滑了下來,看起來特別吓人。
身邊有女生驚叫起來,聲音幾乎要刺穿她的耳膜:“哎呀,宋爾,你流血了!”
鮮血流到了宋爾眼睛,弄得她的視線也有些模糊,但還是能看見張揚臉上慌亂的不知所措的神情。她本來就有一個腳不方便,讓人扶着才站了起來,看起來可憐兮兮的。
因着是第一節下課,班裏的同學大都趴在桌子上睡覺,剛才那女生一叫,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第二節課還是班主任的物理課,劉成正正好将這一幕看盡了眼裏。
本來一直窩窩囊囊,溫溫和和又只會和稀泥的班主任這次也發火了,連忙讓班長背宋爾去了醫務室,還勒令張揚給家長打電話,讓家長來學校一趟。
賀衡不敢耽誤,也顧不得什麽男女授受不親,背起她就去了醫務室。
賀衡之前在生物課上就幫過她一次,她對這個賀衡還是有些好感的,沒覺得太過拘謹,等到了醫務室還一直幫着她忙前忙後,看得出很有責任心。
醫務室的阿姨幫她把頭上的血擦去,又給簡單包紮了一下,下了定論:“沒什麽大問題,就是磕傷了,我給你拿點紗布和碘伏,回去自己消消毒就行。你還真是幸運,傷口再深一點就要縫針了,這麽漂亮的小姑娘,要是留疤可就不好了。”
“謝謝阿姨。”宋爾說道,刷了校園卡付錢,就和賀衡一起離開了。
賀衡在路上也忍不住念叨了起來:“這個張揚真是的,我聽他以前的同學說過,這人沒別的事,就愛找存在感,不搭理他還不行,一直煩人。就是癞蛤蟆上腳面,不咬人膈應人。”
宋爾騰出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傷口,沒有說話。
“你們之前的事我也聽說過,那小子就是犯賤,不過以後就好了,經過這次事他應該就不會招惹你了。”
宋爾笑了笑:“但願吧。”
她只希望事情到這裏就停止,就張揚那個樣子,只敢叫喚,不敢來真的,這次劉成把他家長叫來,應該也得讓他長點教訓。
中午的時候,賀衡還特意問了一句要不要帶她去吃飯,或者把飯給她帶回來,宋爾剛想說不用,宋卓就從窗戶那裏探出頭,笑嘻嘻地跟她說:“姐,老弟來接你了。”
賀衡看了看宋卓,又看了看宋爾,有些驚訝:“你是宋卓的姐姐?”
宋爾也問:“你們倆認識?”
賀衡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打球的時候認識的。”
就在她轉頭的時候,宋卓也恰巧看到了她頭上貼的紗布,忙問:“姐,你頭上怎能回事,不是早上還好好的嗎?”
沒等宋爾開口,賀衡就搶了話:“我們班一個傻叉男的給撞得,一直騷擾宋爾,上課的時候還用桌子撞她,被語文老師叫到外面去,回來就撞的她。”
“你說什麽?”宋卓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又轉頭向了宋爾,“你怎麽都沒跟我說過?”
宋爾握了握他的手,讓他放心:“就是一點小事,沒什麽好說的,沒他說的那麽嚴重。難道他平常往前挪挪桌子,踢踢我的板凳,也要跟你告狀呀。”
“是真的嗎?”宋卓顯然不信她,就轉頭問賀衡。
宋爾怕賀衡再說什麽,悄悄給他使了眼神讓他快走,又對宋卓說:“快帶我走吧,我餓了,想去吃飯。”
宋卓也實在拿她沒辦法,只好先帶她去吃飯。
她也是這才覺得崴腳是真的不方便,來來回回上個樓都要麻煩別人,盡管宋卓是她的親弟弟,可她還是會覺得不好意思。她不喜歡麻煩人,也不喜歡別人麻煩自己,只想誰都別打擾誰,各人自掃門前雪。
我曾說她這樣不好,身處于世,誰都不是獨立的個體,她不可能自己一個人孤獨的活在世上,她總要和無數的人,發生無數的羁絆。這不是我,也不是她所能控制的。
宋爾說,她學過質量守恒定律,與一個人人發生羁絆的同時,也正在與另一個人斷掉羁絆。
那時我并未将這句話放在心上,可是如今看來,她與陳邶風發生羁絆的同時,我也與她正漸行漸遠。可這并非雙向,我一直站在原地,是她離我遠去。
而我無計可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