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
“直到現在,我仍舊沒辦法忘記那天從河上吹來的風,那天真冷啊,我想離他近一點,握緊他的手。可是越靠近他,我就越明白我和他是不同的,我多想和他一樣,這樣我就可以明目張膽,毫無顧慮地牽起他的手了。沒有遇見他的時候,我總覺得自己這一輩子庸庸碌碌,平平安安地過去也就行了,可是遇見他之後,我才發覺我的人生幾乎一敗塗地。可是他不一樣,他有自己要做的事,有心心切切的夢想。他像一棵白楊樹,堅硬,挺拔,不蔓不枝。周盼山,他是向着光的。”
(二)
澄州河橋上的人很少很少,宋爾想也對,這裏往北就是一片廢墟,除了野貓野狗,沒有誰會向那裏去。
“陳邶風,你為什麽會想做記者?”
陳邶風沒想到她會問這個問題,仔細想了想,才認真地回答她:“有點中二,我以為,做了記者就能揭示人間的苦難。”
“可是苦難本就是人生的底色啊。”宋爾的聲音輕飄飄的,但這句像是自言自語的話還是随着風飛到了陳邶風的耳中。他有些震驚于她的這個回答,但仔細想想,她的話也并沒有什麽錯。可是不應該,她才這麽大點的年紀,怎麽會有這麽悲戚的想法。
陳邶風反握住她的手,大手将她的整個手掌都包裹住,轉頭看着她,“苦難不是,宋爾,希望才是人生的底色。”
宋爾沒有回答他,只眺望着遠處的河。河水不算太清澈,但陽光撒下去,水面上還是粼粼的閃着銀光。
她在腦海裏咀嚼着他的話,希望才是人生的底色。陳邶風終究是比她小些,連想法都有着一種小孩子的傻氣。可他也不是小孩子了,他已經很大,而且,他的生活比大多數人要波折。五六歲,那時已經記事了,宋爾無法想象五六歲的他到底是怎樣面對他父母的屍體,那對從河裏打撈起,被泡的發腫的屍體。
也興許那時實在是小,尚不能理解痛苦二字。
她問他:“你還回去過原來的家嗎?”
“回去過,經常回去。”陳邶風說,那裏即使成了一片廢墟,可終究還是他曾經生活過的地方,他不忍忘懷。他始終認為,回憶也是人生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宋爾問他:“那你還記得你爸媽嗎?”
“記得。”陳邶風說,忽然把自己的衣領往下扯了扯,有幾道顯眼的傷疤,有像是被煙頭燙過的,還有被什麽東西劃傷的,“這是他們跳河前幹的,我從來沒忘記。”
宋爾顯而易見地張了張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身上的疤痕,它們像幾條醜陋的蟲子一樣蜿蜒在少年白皙的皮膚上,不斷刺激着宋爾的雙眼。她把手放在那些傷疤上,遮住它,好像這樣它們就不在了一樣。
陳邶風轉過頭,不去看她,怎麽可能忘記呢,那幾年的生活,他拼盡全力也無法忘記。
那時候他大概才六歲吧,在那之前一切都還是很好的,直到後來他爸媽雙雙下崗,父親出了車禍,母親也被人騙了錢之後,那個家就開始支離破碎。他爸待在家,瘸了腿,再也開不了車了,他就總是喝酒,喝了酒就開始打他。等酒勁兒過了,就開始抱着他哭,說對不起他。
他那時哪懂那麽多,在他眼裏,疼就是疼,難受就是難受,他理解不了那麽多複雜的情緒。直到後來他長大了,重新回望當年的事,才發現那年他們家真的是風雨飄搖,實在沒辦法過得下去了。要是一開始本就是貧賤夫妻倒也沒什麽事,可屋漏偏逢連夜雨,接二連三的打擊,能把活人逼上死路。等他大了,也終于理解了他們,可是理解并不等同于原諒。
有時在夢中的時候,他還是會夢到幼年三不五時的毒打,從那片噩夢中驚醒。
“陳邶風。”宋爾叫了叫他的名字,卻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麽話了。勸解他,或者給他一個安慰的擁抱,她覺得他們的關系還沒有近到讓她可以這麽肆無忌憚。并且,她也沒有資格那麽做,她未曾經歷過他的風雨,就不能勸他擡起頭看向頭頂的陽光。
陳邶風輕輕“嗯”了一聲,說:“沒事,我沒有在向你訴苦,都過去了。你看,我現在也很好,以後也會很好。宋爾,我只是想告訴你,無論過去怎麽樣,未來都是好的。”
宋爾明白了,他是在拿自己舉例子,讓她朝前看,不要拘泥于過去。想來,他應該也是以為她這麽悲觀是因為過去十幾年被父母抛諸腦後導致的,才讓她往前看,別回頭。
可是他怎麽就不明白,她是真的不在乎,她沒什麽可在乎的,這麽悲觀的原因,從來都不是過去,而是她無法看到自己的未來。時至今日,她也再不會将未來和美好混為一談。
“我知道,你不用擔心我。”宋爾說,“我從來沒因為過去的事情就覺得自己很悲催,也沒怨恨過其他。”
這也是真的,她沒有怨恨過什麽。她從小跟在我後面長大,她的價值觀人生觀都是我一磚一磚高築起來的,我想什麽,她跟着想什麽,我信命由天定,她也信命由天定。既然是既定的事實,又何須怨恨呢?命運從來不給人選擇,而宋爾早已學會了接受。
(三)
兩個人回去的時候天已經擦黑,北風撕扯着道路,讓人不寒而栗。
宋爾只讓陳邶風送到學校,她回去拿自己的東西,讓陳邶風先走。如果再送她的話就要繞路,陳邶風家裏還有奶奶,她并不想讓老人家擔心。陳邶風拗不過她,只好同意。
宋爾原以為這個時間教室應該也不會有人了,不承想,走到教學樓前發現,他們教室的燈竟然還在亮着。就算是留校生,也少見這麽用功的。
她并不好奇是誰,可是在走廊上看見齊遙的時候還是驚訝了一下。
齊遙見她回來,連忙把嘴裏的煙頭拿了下來,扔在腳底撚滅。
“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齊遙笑了笑,向右歪了一下頭,看表情也沒有要解釋剛才的事情的意思
宋爾同樣回之一笑,如同往日一樣溫謙,什麽都不多問,“我也沒想到你這麽晚了還在教室。”
說罷,她就徑直走進了教室,把自己的東西收拾好走出來,正要跟齊遙說再見,齊遙又聊了起來:“你跟那個……來找你的人,談戀愛了?”
“沒有。”宋爾說道,“我們是朋友。”
齊遙哦了一下,轉身卻又點燃了一根煙,放進嘴裏抽了一口:“我認識他,他在咱們學校也很出名。陳邶風,光榮榜上的不敗之将啊。”
“嗯。”宋爾有些奇怪,不知道為什麽她突然跟自己說起這些。
齊遙很自然地說:“你有他當軍師,以後再想超過你就難了。”
她笑了笑,很巧妙的結束了話題:“那你也別學太晚了,早點回去休息,我先走了。”
“嗯。”齊遙說道,甜甜的向她揮手告別。
宋爾同樣招手,轉身下樓。
齊遙仍站在教室門口的走廊上,口中不斷吞吐着煙霧,煙頭上的火光忽明忽暗,從遠處看,像是明滅的星辰。
川中一共有兩個門,小門在宿舍樓後面,出了小門就是公交站,宋爾圖方便,就轉身從小路那裏走,往小門去。
七拐八繞的走到宿舍樓後,還有一段小路要走,平常沒什麽人從那裏過,都只是學生放假的時候才走那裏,很偏僻。宋爾看天黑的厲害,心裏有些發怵,就想着把手機從包裏拿出來照明。剛停下,把包拿到身前來翻找,她就感覺被人狠狠撞了一下。
宋爾的身體被撞到一邊的樹上,還沒來得及顧及身上的疼痛,就感覺一個人壓在了自己身上,把她壓在樹上,讓她動彈不得。她轉頭過去看,就着黑夜的光,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人影。
那人用手在她腰上掐了一把,宋爾驚叫出聲:“你幹什麽!”
他卻不說話,任由宋爾掙紮,只用一只手握住她細瘦的手腕反扣在樹上,身體向前更進一步。宋爾感覺到了,吓得一時間出不了聲,整個身體止不住地顫抖。
他的另一只手也不停,直接伸進了她的衣服裏。
“別,別碰我!”宋爾終于意識到發什麽什麽,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重重向下踩了他一腳。他吃痛,手上的力松了一下,宋爾趁着這個空當把手腕從他手裏抽出來,什麽也顧不得了,連滾帶爬就向前跑去。
他也緊随其後,還是一句話不說,但宋爾能感覺到他的腳步離自己越來越近,她不敢回頭,生怕自己慢了一步就被人追上。可是這天實在是黑了,小路還崎岖不平,宋爾跑的急,難免被拌了一次,狠狠摔在地上。
後面的腳步也慢了下來,像是認定她跑不了了一樣。如他預料的那樣,宋爾的腳腕蔓延起一陣灼燒的感覺,怎麽都站不起來了。
宋爾還在掙紮,卻由于緊張更加使不上力了,跌在泥土裏,像一只待宰的羔羊。他從後面抓住宋爾,她在前面掙紮,手往後面撲騰着,抓住了一個什麽東西,但沒辦法從前面把他推開。
“你幹什麽!”
這像是一道不屬于黑夜的聲音,也成功唬住了宋爾身後的那個男人。他已經用手抓住了她的後衣領,聽到這道吼聲,也不得不松開了手,避着光跑走了。
宋爾擡頭看了一眼,是陳邶風。他手裏拿着手電,把那個人唬跑,然後馬上朝宋爾跑了過來。
陳邶風想把她扶起來,可宋爾已經被吓得渾身發軟,站都站不起來了。他只好俯下身,用手托起她,宋爾嗅到熟悉的味道,心裏才稍稍鎮定下來。等看清陳邶風,整個人都崩了,一把抱住他哭了起來。
陳邶風也就任由她抱着,用手輕拍着她的背脊,讓她安定下來,輕聲安慰着她:“沒事了,我把他趕跑了。”
“陳,陳邶風……你怎麽來了?”
“我想看你上了車再走,在那裏等了一陣不見你出來,就想過來找找。”陳邶風捧起她的臉,給她把眼淚擦掉,“剛才發生什麽事了,那個人是誰?”
宋爾回憶起剛才的場景,一陣惡心湧了上來,沖陳邶風搖了搖頭,跟他說:“我的腳好像崴到了,你能送我回去嗎?”
陳邶風看她的臉色并不太好,就很識趣的沒往下問,在她面前蹲下去:“我背你,先去醫院。”
宋爾猶豫了一下,用手繞上他的脖子,慢慢趴在他的背上,陳邶風托起她的膝蓋窩慢慢站起來,把她牢牢背起來。在此之前,她一直覺得陳邶風實在太瘦了,瘦的骨骼分明,她也從未想過有一天,清瘦峻朗的少年,也會有寬厚無邊的臂膀。在歷經過剛才的惶恐之後,他的肩膀,他身上的茉莉花香,都讓她覺得無比安心。
陳邶風一路把她背到他的自行車後座上,穩穩放下,讓她抓緊自己,就騎上了車遠去。
他打電話問奶奶還在不在診所,得了肯定的回答就往她那處去了。
陳奶奶的診所在一個僻靜的小街上,透着溫和的光,讓人不自覺放松下來。陳邶風背着她進去,迎着陳奶奶詫異的目光把宋爾放在椅子上。宋爾來的也是巧,這時候已經沒有什麽病人了,她也不占地方。
陳奶奶給她看了一下腳踝,傷并的不是很嚴重,但還是有些腫了。陳奶奶給她包紮好,又拿了幾天的藥,叮囑道:“這幾天最好不要走路,一周後再來複查一次。”
宋爾點頭,盡管臉上還是挂着淚痕,但還是禮貌地笑了笑,跟她道謝:“謝謝奶奶。”她拿過包,要給陳奶奶錢,也被她給拒絕了。末了,還要陳邶風好好的把宋爾送回家。
陳邶風領命,小心翼翼地背起她,騎着車載她回家。期間宋爾媽媽打過來一次電話,問她幹什麽去了,宋卓也打過來一次電話,跟她對口供。但宋爾實在沒心思再去想這些事情了,她的腦海裏揮之不去的都是那個男人的身影。宋爾不斷回想着關于那個男人的所有細節,學校的路太黑,她又實在被吓得不輕,所有沒有太看清他的容貌。但還有其他的,男人身上的布料很好,是西裝的料子,即便沒有看到過男人的臉,她也依稀可以辨認出,他的年紀并不大,大概只有二三十歲。她死死地記住他這些特點,在腦海裏一遍又一遍回想,一點細節都不敢落下。
她緊繃着的神經直到陳邶風背她下了車才松懈了一點,扯出一個僵硬的笑容跟他揮手再見,叫他不要擔心。陳邶風走後,宋爾躲在樓梯走廊裏,聽着屋裏的歡聲笑語慢慢平複着心情。
大概是從這天而始,宋爾開始讨厭澄州。
在祁鎮的時候,我自認把她保護的很好,我長她一些年歲,又是男生,明白事情比她要早很多。她五歲時,我搶過了變态大叔給她的糖,從此一直互送她上下學,風雨無阻。她八歲時,我打跑了偷看她洗澡的高年級男孩子。還有一次,将說她壞話的女生都恐吓了一遍。或許是我把她保護的太好了,那時我也太小,不知道為她深謀遠慮,不知道授人以漁。我曾經單純的以為,我可以護佑她一生的。
她很好看,我想要她一直好看,一直肆無忌憚的好看。除此之外,我對她別無所求,對這個世界也再別無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