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碧樓端坐着,低着頭,盡可能地不跟他眼神接觸
要說這穆府之中,她最怕的就是他了吧,雖然他們也不是常有機會接觸,甚至連話都說不上幾句,可是她總覺得他這人深藏不露,心思深沉
盡管她已經努力活得像是周學寧,但她終究不是,他一定察覺到她的不尋常吧?
他感覺很是厭煩周學寧的癡纏,或許她可以趁這機會讓他退避離去……
打定主意,她擡起頭望向他,哪知他也正看着她,她的心抽顫了一下,不自覺地幹咳兩聲可不知為何,他沒有像往常那樣淡漠地別過臉,不與周學寧四目交會,而是定定地望着她
迎上他那專注得有點可怕的眸光,她退縮了
看着她臉上變化迅速的表情及情緒,穆雪松覺得有點意思“怕嗎?”
她微頓,斜瞅着他“怕……什麽?”她嗫嚅地問心裏想,她是怕他沒錯啊
“怕留下疤嗎?”他問
喔,原來是說這個!留疤有什麽好怕的?人生在世,跌跤摔倒也是難免,她一點都不在意
“疤有什麽好怕的?”她不以為意地搖頭
“噢?”怪了,他記得前年燈節,她只是不小心讓一條細竹條撇了臉頰,冒了幾滴血珠,她便害怕會因此破相而哭了呢
“姑娘家不都害怕身上留了疤痕嗎?”他又問
“誰會看見我小腿上的疤?”她覺得有點好笑
“當然是你未來的夫君”他問:“要是他在意你身上的疤呢?”
“若是如此,那便是我嫁錯人了”說完,她意識到自己根本不必跟他讨論這個,因為嫁人這件事目前絕對不在她的規劃中
聞言,他目光一凝,疑惑地看着說得輕描淡寫的她
怪哉,當他提到“未來的夫君”這件事時,她居然沒聯想到他身上,而是好像在講着不相幹的某人似的
她已經不再一心一意地想着要嫁他為妻了嗎?她已經死了心,對他不再有任何不切實際的期待了?
這明明是件好事,怎麽他卻有點……介意?
“如果我在意呢?”他直視着她,眼底有一抹狡黠
“咦?”她心頭一震他在暗示什麽嗎?他要娶她?
喔不,千萬別!她不是一心一意想替他生娃兒的周學寧啊!
“我……”因為不知道如何應付他,她假意扶着額頭,佯裝虛弱無力的樣子,“我、我有點暈,沒精神說話了”說着,她撐着頭,閉目養神
瞧着她那明明心慌意亂、不知所措,卻又強裝鎮定的樣子,穆雪松唇角不自覺地上揚
她是怎麽了?怎麽突然變得有點有趣了?
這時,徐白波進來了
“寧妹妹好多了嗎?”徐白波手裏抓着一袋藥包及藥膏,笑視着扶額的她
她擡起頭,繼續裝不過,她是裝給穆雪松看,作戲當然要作全套
“好一些了”她裝出虛弱的聲音
“我二叔跟三叔都說你如今身子好了很多,失了這麽一點點血,應該也不至于太折損元氣”徐白波說着,将那袋藥交給穆雪松,“裏面有兩大張的醫囑,你識字的,我也不必跟你詳細解說了是吧?”
穆雪松睇了他一眼,“謝了”
“自個兒兄弟,就別客氣了”徐白波說完,又看着周學寧,衷心地說:“寧妹妹,你真是勇敢”
“……”她又被誇勇敢了打從出事到現在,每個人都說她勇敢,然後贊美她她思忖着,如若這事發生在她尹碧樓自個兒身上,她爹肯定要罵她不知死活了
還有安師兄及其他蹈武堂的師兄弟,也一定會覺得她的行為愚蠢至極可在這兒,她的勇敢被認可了?他們該不是在說客套話吧?
“徐大哥”她眨巴着眼,眼底發亮地望着他,“你是真心這麽覺得嗎?”
徐白波微頓,然後笑了,“當然,你的勇敢真讓我驚訝又敬佩”
“是嗎?”她唇角不自覺地上揚着,聲調也是
一旁的穆雪松看着她對徐白波露出燦笑,那個總是對他露出讨好的笑臉,目光癡纏地望着他的周學寧去哪裏了呢?
他站了起來,一臉的冷峻,“看你笑得這麽開心,應該可以回府了”說着,他将藥袋交給徐白波,“拿着”
徐白波接下那袋才剛交到他手裏的藥袋,露出疑惑的表情
這時,只見穆雪松筆直地朝周學寧走去,伸出手,直接将她攔腰打橫抱起……
“啊!”未料他有此舉,她驚呼一聲
反應過來,她羞惱地瞪着他,“做什麽?放我下來”
可惡,他不知道她是姑娘家嗎?他、他怎麽可以這樣!
穆雪松挑着眉,眼底盡是任性,“你不是虛弱得連說話都沒力氣嗎?還不認分一點”說着,他抱着她往門外走
“啊,我可以走,我已經好多了,有說話的力氣了,快放我下來!”她不斷地嚷嚷着
穆雪松不理會她的抗議,邁開步子走去
徐白波瞪大雙眸,巴巴地看着他抱起周學寧從自己眼前經過,一時有點回不過神
他愣了一下,像是意會到什麽,忍俊不住地笑了
當穆雪松帶周學寧回到穆府時,她的英勇事蹟早已傳遍了整座穆府大宅一回到她住的小築,穆知學、穆夫人、穆雪梅及一些跟主子較親近的仆婢們,立馬來到小築關心她的傷勢,并贊揚她的勇敢
受到這種英雄式的歡迎及愛戴,她真是有點受寵若驚了
不可思議,真沒人說她愚勇呢!
突然,她發現自己開始喜歡這個地方了
喔不,她不能喜歡這個地方,不能喜歡這些人,她、她是尹碧樓,不是周學寧啊!
周學寧沒了,可她呢?會不會她出了什麽意外而昏迷不醒,所以魂魄才會跑到周學寧的身上?若是如此,她爹此時該有多麽的焦急憂心?
她好想知道自己發生什麽事,她好想回家這裏再有千萬個好,都不是她的歸屬
小築吵吵嚷嚷了好一會兒,那些前來關心她的人陸續地離開了
屋裏又恢複了平常的寧靜,只剩下她及侍候她的小單
至于穆雪松,他在送她回來後就又走了聽說他接獲通知時,正在招待幾名重要的客商
怪了,聽聞母親姊姊出事,他扔下重要的客戶趕來關心,那是常理可确定母親姊姊沒事後,他大可立刻回去處理要務,怎又留下來陪她,還特地送她回來?
對照起他從前的冷漠,現在的他實在熱心過了頭他該不是真對她有興趣了?不不不,真可怕,她想一次就抖一次
最好在她想辦法回到自己的身體之前,他都不會對她有什麽奇怪的想法
晚上,穆夫人跟穆雪梅親自給她送來晚膳及湯藥,看着她吃飯、盯着她喝藥,之後才放心的離開
她知道她們如此關心她,不是因為她的勇敢救了她們,而是她們把她當成自己的家人親人
她們真的很好呀!如果有朝一日她回到自己原本的身體,遠在千裏之外的她肯定會很想念她們的
服了藥後,尹碧樓糊裏糊塗地睡着了
睡着睡着,她感覺到身體燙燙的、沉沉的,很不舒服
她昏昏沉沉地半睜着眼睛,房裏只剩窗邊一盞幽微的燭火,她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辰,只知道自己身上的氣力都像是被抽光了一樣
“唔……”因為極度的虛弱及不适,她發出了申吟,“單……小單……”
這時,她聽見外頭有說話的聲音,可又聽不真切
須臾,有人進來了她努力睜開看什麽都迷迷蒙蒙的眼睛,只見有人走了過來
待那人走近,她才發現那不是負責侍候照顧她的小單,而是……穆雪松?
“怎……你……”她已經燙得頭昏腦脹,連句子都說不齊了
穆雪松看着她,眼神嚴肅,他伸出手模了她的額頭,微微皺起眉心
“二叔說就怕你發燒,還真燒起來了”他說
“你……”她不懂他為什麽會在她房裏,小單呢?
像是讀懂了她的疑惑,他輕聲地說:“我讓小單去備水了”說着,他将她身上的被子拉好,把她密實地包覆住
“二叔給你備了藥,服下便能緩解發燒的症狀”他安撫着她
“現在是……什麽時辰了?”她艱難地問:“你為什麽在這兒?”
“是子夜”他說:“我怕你真燒起來,所以過來瞧瞧”
子夜了?這時候他不歇着,還因為擔心她發燒而特地來看她?
這是為什麽呀?他以前對周學寧明明不在乎的呀!他為什麽不跟從前一樣就好?為什麽要……啊,他應該只是想回報她吧?畢竟若不是她做了那麽勇敢又危險的事情,如今躺着的可能還有他的娘親跟姊姊
對,應該只是這樣,她不要多思多慮了就只是這樣
“少爺,水來了……”小單捧着幹淨的水及一小壺的溫水進來
“先倒杯水給我”穆雪松吩咐着
“是”小單趕緊倒了一杯溫水過來
他伸手扶起躺着的尹碧樓,柔聲地說:“起來吃藥,吃了藥會舒服一點的”
接過小單遞過來的溫水,他細心且謹慎地喂她服下二叔開的安宮牛黃丸、紫雪丹及至寶丹,然後又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下,拉好被子
接着,他揮了條棉布巾擱在她額頭上
“少爺,您忙了一天,回去歇着吧”小單見這些侍候主子的活兒都讓他做了,不禁有點心虛
“不打緊,你去歇着,我來就行了”他說
“咦?”小單陡地一驚,狐疑地看着他
他回頭瞥了她一眼,“怎麽,有什麽好不放心的?我會吃了她不成?”
迎上他凜凜眸光,小單心頭抽了一下,縮着脖子,怯怯地說:“不是的,我是怕少爺累壞了……”
“我又不是紙糊的身子,去吧!”他說
“是”比自己主子還大的主子說話了,她能不聽嗎?
小單出去了,而他們的對話,尹碧樓都聽見了,只是沒什麽氣力做出反應
“你……”她看着他,“你不用……”
“睡吧”他打斷了她,用命令般的語氣對她說:“閉上眼睛”
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有威嚴,可不知道為什麽,她卻覺得很安心怎麽會這樣呢?
一定是她發燒,腦子裏的東西都燒成漿糊了
她莫名其妙地聽從了他的話,慢慢地閉上眼睛,慢慢地失去意識
幾度意識到他的存在,是因着他模了她的額頭、因着他幫她擦汗、因着他給她拉實了被子……她感到放松,感到安心,漸漸地進入了夢鄉
夢裏,那位送給她《灼艾抄》的公子又出現了
可在她夢裏,他的臉模模糊糊,她……記不起他的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