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又是黃昏。
落日照在青銅門迎風飛揚的大旗上,旗子上的半只鷹發着光。
尉緋煙站在青銅門最高的位置,一言不發的盯着半鷹旗,表情裏盡是不滿,委屈和痛苦。從今以後,她就是青銅門的少主,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和權勢,而這個人人觊觎的位置,沒有讓她半分開心,只壓得她透不過氣來。
尉緋煙從來不喜歡這個比自己大了十歲的哥哥,尉離尋生前,未曾對她有過一絲一毫的關心,兩人相處時,他經常表現出對她的不耐煩和厭惡,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路邊的乞丐,甚至是垃圾堆裏的野貓野狗。現在尉離尋死了,卻還留給她這麽大一個爛攤子。她總覺得,自己和尉離尋,根本就不是親人,也體會不到血溶于水的親情。所以,在整個青銅門陷入落寞的時候,尉緋煙并沒有悲傷太久,似乎這樣的哥哥,也不足以讓她惦念太久。
風從莊嚴宏偉的大門前吹過來,一行帶刀的侍衛匆匆跑了過來。
這些侍衛齊刷刷跪倒一片,只有一個為首叫劉藝的侍衛,鞠躬抱拳道,“參見少主。”
尉緋煙心中有着莫名期待,但面無表情的問,“如何?”
劉藝道,“确如少主所言,此人當真在活人墓。”
尉緋煙思索了片刻,道,“很好,跟我走。”
劉藝心中頗為驚訝,不知尉緋煙意欲何為,平日裏,別說是夜闖青銅門的刺客,就算是私逃的奴隸,也是直接擊殺,他不理解,這次尉緋煙為什麽強調,一定要留活口,現在還要親自趕過去。他雖然有疑慮,但不敢随意開口,對青銅門的侍衛來說,門主和少主的命令,就是絕對的真理。
尉緋煙第一次對青銅門的敵人産生恻隐之心,那天晚上的沙漠中,突然闖進來的那個面孔,對她來說太過熟悉,她總覺得此人和自己有某種聯系。
更重要的是,她忘不掉那雙攝人心魄的眼睛,只要想起來那個拿着笛子的黑衣男子,她便有種奇怪的感覺。她從前活着,渾渾噩噩,青銅門的規矩,壓得她無法呼吸,但現在這種奇怪的感覺,讓她感受到了自己的心髒還在跳動。那晚闖進青銅門的人,似乎是她再見這個人的唯一線索,她依稀記得黑衣男子和刺客的對話,他們似乎相識,即便不相識,黑衣男子一定認得刺客。
她想再見他。
……
燈火如炬,活人墓中恢複往日的富麗堂皇,只是牆壁和柱子上,多了幾道刀痕,幾處劍紋。死去的兩個人,像往常一樣,不過須臾,便被所有人遺忘。人心就像這片大漠,可以很快埋葬所有的一切。
大廳的正中央,坐着一個穿粉色衣服的人,她帶着鬥笠,容貌隐在薄紗下,手裏拿着一條長鞭,長鞭的手柄上纏着粉紅色的布條。她的身後站了兩排拿刀的人,各個兇神惡煞,警惕的環顧四周。
這麽大的陣仗,在此聞所未聞,因為有頭有臉的門派,根本不願意住在這臭名昭著的活人墓,而且他們有青銅門的招待,不必踏進此地。就算借住此處,也是極盡全力隐瞞身份,以免為自己的門派招羞。就像時常混跡此地的尉離尋,根本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金老板依舊不緊不慢的坐在老藤椅上,臉上挂着三分笑意,翻着賬單打着算盤。活人墓第一次如此安靜,安靜的整個大廳只剩下“噼噼啪啪”的算珠碰撞聲。
雲初一出現在大廳裏,這群人立刻握緊了手中的刀。
劉藝伸出手臂,擋在雲初面前,道,“我家主人想請你喝一杯。”
雲初皺了皺眉頭,道,“我不喝酒。”
尉緋煙開口道,“你不必喝,我有話問你。”
尉緋煙的語氣雖然聽起來驕橫,但仍舊讓劉藝不解,對待這種本就該千刀萬剮的人,不碎屍萬段已是天大的恩賜,何以還執意相邀?
雲初靜默片刻,轉身,走到尉緋煙桌前,在她對面坐下,他認得尉緋煙的馬鞭和她的聲音。
尉緋煙聲音威嚴道,“看來你知道我是誰。”
雲初握了握刀,道,“你不殺我?”
尉緋煙輕笑了一聲,道,“你要知道,在我眼裏,同我作對的,只有兩種人,有用的活人和沒用的死人。”
雲初道,“所以,你不殺我,是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
尉緋煙眼神倏然變冷,質問道,“我想知道,他在哪?”
雲初擡眼看向她,道,“她?”
尉緋煙道,“那晚,救我的人,似乎和你的人相識。”
雲初表情有些奇怪,冷漠道,“我告訴你之後,豈不要成為沒用的死人了?”
尉緋煙顯得有些意外,笑了笑,道,“那要看,你讓我得到的東西,夠不夠換你一條賤命。”
雲初微皺眉頭,顯然很是不悅,世界上這麽羞辱他的人很多,不過已經都死了。
皇甫執坐在二樓的扶手上,抱着肩膀,微笑的看着兩個人對話。他很好奇面紗下的女子,雖然驕橫刁蠻,但不讓他覺得讨厭,還有些可愛,就是不知道樣貌如何。
這個時代,真正的大家閨秀,都是足不出戶的,更不會抛頭露面,這麽大搖大擺往男人堆裏擠的,不是□□就是殺手,更不可能有一絲貴氣,就好像覃柒,美則美,卻沒有大家閨秀的氣質。可皇甫執上下打量眼前的女子,驕縱是驕縱了些,但舉手投足,一看就是個标準的大小姐。想這整個漠北,也只有一個人能在此出現。
尉緋煙有些急了,嗔道,“快說,他人在哪?”
雲初道,“不知道。”
莫說青銅門,便是整個武林,除了尉遲炯和尉離尋,又有幾個人見到尉緋煙,敢如此張狂。尉緋煙氣急,道,“你就不怕死嗎?”
雲初道,“死?”
雲初的話很少,若不是如覃柒一般耐得住性子的人,非被氣出內傷不可。
尉緋煙怒極,突然拿起長鞭,朝雲初的臉上甩了過去。雲初像初遇那樣,一把握住。
尉緋煙怔怔的看着他,莫名其妙沒了言語,她沒有把握,是他的對手。她雖然沒有同他交過手,但見識過他的武功,更何況,此人身邊,似乎有一個絕頂高手,一個一掌幾乎讓她喪命的高手。
大廳裏安靜了半晌,劉藝看着雲初對尉緋煙的态度,氣憤到了極致,他的手握成拳,關節“咔咔”作響。終于,他沒有克制住,對身後的人吼道,“還不上?”
一行侍衛紛紛拔刀,圍了上去。
雲初沒有拔刀,他從不在人前拔刀,見過他拔刀的人都死了。
除了覃柒。
還除了尉緋煙。
雲初也不在人前殺人,見過他殺人的都死了。
除了覃柒。
還除了尉緋煙。
大廳裏打成一團,覃柒在房中早就聽到,她站在扶手前,看着雲初和一群人打鬥。雲初沒有拔刀,也不殺人。
青銅門的侍衛,只要主人不喊停,只要自己不死,就永遠不會停。而雲初又不願殺人,所以這場打鬥,似乎無法結束。
覃柒的食指已經伸了出來,幾乎将法術寄出去,卻不知何處的一道掌風,打散了她的攻擊。
覃柒擡頭,在窗外的樓頂上,看到了一個黑衣人,拿着長笛,發絲飛揚,背景是悲涼的無盡黃沙。
她覺得很惱人,怎會有這般粘人的人。
一個躲在人群中的跑堂,手裏攥着發黃的抹布,他剛将手從抹布裏露出來,便突然朝他射出來一只飛刀,飛刀射穿了他的手心。他痛苦的攥着自己的手腕,蹲在地上。
劉藝眼見自己的人受了傷,停下了攻擊,忍不住環顧四周。侍衛見自己的頭兒停了下來,也收住了動作。
皇甫執邪笑着從二樓跳了下來,站在雲初的身邊,道,“尉大小姐,堂堂青銅門少主,武林第一美女,做這種背後捅刀子的事情,似乎有些不妥吧?”
尉緋煙面上倏然一熱,怒道,“你怎麽……”
她想問的是,皇甫執怎麽會認得她。
皇甫執默想,若是你的家裏有個堪比活人墓的金羅閣,再有個一直逼迫你在此讀書的父親,你也定能知道很多事情。
皇甫執看着雲初,笑道,“我說雲兄,原來你這麽心慈手軟的,連刀都不拔。”
皇甫執一直等着沒有出手,就是在等雲初拔刀,他想看一看,雲初的刀法到底有多好,可雲初顯然不讓他如意。
劉藝不耐煩道,“愣住做什麽?”
又是一陣激烈的打鬥。
覃柒眼見雲初沒了危險,悄聲從二樓走了下來,朝門外走去。
尉緋煙一眼便看見了覃柒,綠色的羅群,絲毫沒有發飾的裝扮。并不是她眼力有多好,而是因為,覃柒是活人墓裏唯一的女子。
尉緋煙知道覃柒和長笛男子一定有聯系,長笛男子對她說過,“你竟敢傷人。”這句話明顯是相識之人才會說出口的。
她不再管大廳裏的紛擾,而是朝着覃柒的腳步跑去,奔出了活人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