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無息地回到宮廷,一盞微弱的燈還在嬴偃的寝殿裏亮着,桃妖蹑手蹑腳地推開寝門,她從一開始便住在嬴偃的一起,他安安穩穩地睡在大床上,而她則躺在大床東面的美人榻上,以他獨要她守護的身份,獲得了無上的尊榮。當桃妖進來時,嬴偃正在全神貫注地看着一卷竹簡,微弱的燭光忽明忽暗地照在他的臉上,越發對比出靜默,像極了一尊石像。這是很奇怪的一幅畫面,至少在桃妖看來是奇怪的,她甚至下意識地調整了呼吸,好讓自己不打擾到他一反常态的讓她捉摸不透的靜谧。
“怎麽才回來?”燭火依着他的聲音忽長忽短地跳躍。
桃妖剛準備挪動的腳步生生地停滞,既然他問,桃妖于是又再度開啓話痨模式,事無巨細但絕不添油加醋地說了她送人的經過,當然不包括她以血換血的那段,她當真是不想把自己是妖怪的事實告訴他,哪怕他早已觀察出并無恥地不知節制地發揮她身為老妖的長處。
“我娶了你如何?”嬴偃耐煩地聽她說完,問出了半個時辰前于燕婉同樣的問題,也得到了同樣無聲的回答。看着桃妖無半點波瀾的面龐,他才正視了自己問題的可笑,等待中自我矛盾又自我救贖的幼稚,“你不願?“只有他抿起的嘴角才洩露出一點他自始至終用來裝點自己的不羁以及與生俱來的驕傲。
“娶我?“桃妖笑了,雙手托着下巴跪坐在嬴偃的案幾前,光芒愈盛的雙眼注視着嬴偃,很确定這又是他的一次不安好心,”告訴你一個驚人的好消息,我的娃娃親不日将會來找我。“
“意思是你已經做好了做寡婦的打算?“嬴偃輕輕一句便讓桃妖偃旗息鼓,一本正經地道,”做個寡婦呢也沒什麽不好,左右不過是讓幹娘再張羅着給你做媒罷了。“桃妖會守在他的身邊,只要他不說不,娃娃親不過是忽悠媛娘的借口,而現在不日将出現的娃娃親也就是她自導自演的寡婦之路,他當然知道。
桃妖揚起頭,神情堅定,“我只等着你妻妾成群兒孫滿堂,寡婦我還沒做過,試試味道也不無不可。“揚長而去。
說不通,相互。
“服侍本公子寬衣。“桃妖恢複死魚眼、僵屍臉,熟練地動起手來。
一夜無話。
次日,雖已經談了嫁娶,但書還是要讀的,各國諸侯将大學設在城郭,供諸侯世子及貴族子弟讀書,其行東西兩門以南有水相環而通,名曰:泮宮。春秋教以《禮》、《樂》,冬夏教以《詩》、《書》。呂夫子搖頭晃腦地講完的《尚書》一章,便是中途休息。他自己似仍舊沉浸在《尚書》的博大學問中也一搖一擺地去了茅房。桃妖來到嬴偃的身側,給他遞上茶水糕點,他淺淺地喝口茶,百無聊賴地聽着各學子們地各種言論,人多,哪怕都是男人也避免不了一顆八卦的心,忽而聽到一句:司土呂下大夫在26歲的高齡終于覓得良緣要成婚了。正在給嬴偃添茶的桃妖手不免一滞,暗嘆:自己這寡婦也做不成了!
忽又隐隐飄來一句,“今日朝堂上,呂上卿已經把婚期禀告君主了,就等着齋戒後報告家廟中的神鬼了。“
嬴偃喝着快要溢出來杯的茶,心中快意,桃妖正想着如何裝死一次,再換裝成桃妖妖已完成約定。
“娶的是何人?“
“聽說是左上卿的庶女。“
“吃完!“桃妖大大地舒了口氣,聽到嬴偃口氣不佳地指着那盤他最恨的桂花糕,沒有一絲猶豫地拿了一塊放進嘴裏。嬴偃意外地沒有等到她苦大仇深的表情,換來的是她綻放異彩的深邃雙眸,倏爾,她閉上眼與往日一樣地慢慢咀嚼着口中的食物,可神情似是探究似是不解與往日截然不同,直到那塊桂花糕被她吞咽,她舔了舔嘴唇的同時,又伸手拿了一塊,漆黑的眸子再次神采大放,嘴角像是積蓄了幾萬年的力量終于勾勒出一抹很甜很甜的笑,那是嬴偃十五年來第一次在桃妖蒼白的臉上見到如此純粹的、明媚的、足以讓人恍惚沉醉又足以照亮人心陰郁的笑意。
可是為了掩蓋內心的真實,他故作惱怒地說了句:“不吃完不準笑。“
“甜的!“她又拿了一塊,飛快地放進嘴裏,一副平時受主人虐待食不果腹的樣子,”這是甜的!“他當然知道那是甜的,廚娘做的甜得發膩的他最不喜歡的糕點,可她明知道偏偏每每端到他的面前。
“這真的是甜的!“桃妖讓嬴偃認同她的觀點,将一塊桂花糕送進他的嘴裏,他看到她纖長蒼白的手指時居然不顧衆目睽睽的注視選擇了怡然地張開嘴,在她殷切地注視下咀嚼了起來,在她激動而歡欣地詢問下居然也說了兩個字”甜的。“
在坐的所有人都知道那個永遠在嬴偃左右的蒼白的愛着桃色衣裙的桃妖姑娘對于嬴偃的特殊性,對于他們之間的所有不合禮數的行為也都習以為常,也習慣于那位桃妖姑娘的冷若冰霜不茍言笑或是自顧自的做着不知道是什麽的表情,或是說他們早已被嬴偃杜絕在桃妖的世界之外而不自知,可今次的關于桂花糕是甜的對話也着實讓那些自诩學問頭腦靈活的學子們猜得雲裏霧裏,最後還讓自家廚子做了頓桂花糕再次證實了它是甜的才得以罷休。
大家看到的最後畫面,是她獨自一人坐在角落啃那盤桂花糕的情景,像是在品一盤天上的珍馐一般。
下學的路上,桃妖看到不遠處的嬴晖,就火燒火燎地告訴他她今天吃出了甜味的消息,嬴晖笑着說請她去泗水城最好的酒樓吃頓全甜盛宴,她滿心雀躍地正準備答應,話到嘴邊卻看到了西王母的一只青鳥,桃妖是懂鳥語的,它說地府危,便飛走了。一派昆侖山的故作簡潔實則冷寂的荒原風格。
嬴偃說了句身子不爽,一場全甜盛宴就如此延期,不知是真的不爽,還是不希望自己的人去吃別人的飯,總之,各自上車,在所有人以為桃妖進入馬車後,她在嬴偃眼前消失了,他早已見識了她的功夫,見怪不怪,她沒有說為什麽離開,沒有說去什麽地方,更沒有說什麽時候回來,一場沒有道別的分離。但他知道她會馬上回來,跟無數次她的離開沒有任何區別。他掀開車窗,露出一個小小的罅隙,似乎能夠看得到她離開的淺淺背影,腦子裏卻憶起了桂花糕的味道,不由得甜到了心裏。用了十五年,她終于嘗到了甜。
度朔山依舊桃花飛舞。
桃花上閃着藍色的液體,在日光下盈盈閃着光芒,詭谲而妖冶,籠罩着糜爛與死亡的氣息,足以證明地府傷亡的慘重。平日裏無處不在又虛無缥缈的鬼神苦苦支撐在鬼門前,而他的前方正是風姿卓越的答應充當桃妖娃娃親的——鵬逍。重明鳥失了美麗羽毛兩腳蹬直地躺在地上;閻王似是已經昏厥卻又死死地将孟小小護在懷裏;孟小小也已不省人事;神荼和郁壘躺在鬼門的兩側,一招就被撂倒,都沒死成,應該感謝對手的手下留情。現下很明顯的力量懸殊,僅僅只是因為鵬逍兒兒戲般的尊重敵人才讓鬼神能夠苦苦撐到桃妖的到來。
忽而,漫天的桃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鵬逍湧去,卻又在逼近他時一個回旋向桃妖飛來,還未待看清桃妖的身影,那向她飛來的桃花已然缱绻地圍繞在她四周,她就那樣突兀地出現在他的眼前,那樣近的距離。時光似乎瞬間凝滞,又轉瞬地爆發出足以撼動整座度朔山的力量,衆鬼們在地府內咆哮吶喊,像是等待着禁锢解除的瘋狂雀躍,又像是為這突如其來的震蕩而無比驚慌。
步步相逼,沒有任何的退讓,只有進攻,只為最好的防守,他們一開始就知道彼此的力量,他們同樣信奉只有壓倒性的勝利才是讓他人屈服的最好武器,也是自己為所欲為的至高理由。
他們在虬枝千裏的桃樹下身形如寐,甚至連透過枝葉照進來的斑駁光影也無法最終停留在他們的身上,而那一紅一白仿若融洽地交織為一體,近身出招,招招拼盡全力、傷及要害,待他們終是憑借最後的信念和驕傲堅韌地支撐時,兩人已經遠遠地分開,各自落在桃花枝上。于這滄海之上的最高處迎來了波瀾壯闊的、靜寂無聲的、永不停息的海上日落。誰都沒有打破這份寧靜,他們似乎正靠着天地間的光輝與寧靜做着最好的自我修複。
誰都沒有輕易地妄動,直到太陽徹底落下,晚霞相繼消失,滿天繁星在幽藍而深邃的蒼穹出現。
“我可以毀了所有。”鵬逍平靜地吐出話來。
桃妖認同,而她自己應該是最後那個與他無休止打鬥的妖。
“我只要在生死簿上勾掉一個人的名字。”
桃妖腦海中一下子就出現了他口中喊過的“莫兒”。“莫兒?”桃妖輕輕地吐出,聽見他說了是後,她帶了些許不滿地問道:“我的血難道還不夠?”
“足矣,只是她不喜罷了。”
不喜罷了。多麽清高的答案,但是誰也沒有權利去阻止她的清高,而她的清高反而使鵬逍動了毀了所有的心思。
一個不喜罷了。就可以任意地傷害別人,就可以不遵守生死的法則。
就是一個不喜罷了!
“條件。”可是桃妖第二次選擇了妥協,他一直等她到來也是确信她會選擇妥協,她怕他那種可以毀掉所有的決心和力量。
“我的血。”
而這一次,鵬逍差點兒被桃妖吸幹。他們相互支撐着,以完全信任的姿勢,沒有任何的防備,哪怕稍微有一點壞心,對另一妖來說都是毀滅性的傷害,然而什麽都沒有發生。
桃妖輕車熟路地找到了生死簿,用判官的筆就着自己的血劃掉一個名字,一個不會終結的生命就此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