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媛娘問桃妖家住何方?桃妖胡謅了個地。問年芳十幾?她說年芳十三。當然,說完她自己也是很不相信的。又問爹娘尚在否?她本是無爹無娘的,也就說爹娘已死。又問可曾婚配?她說定了娃娃親,為了媛娘不亂點鴛鴦譜。又問娃娃親是何方人士?只能瞎謅了個很遠的地——犬戎。等到了年紀自然會來迎娶。過了些年,媛娘竟然關心起她的癸水來!初次聽到這個詞,她思考了好一陣子都不知道它是何方聖水,待媛娘舉例子、打比方、作比較等一系列說明後,她才似乎有些明白了,不得已,在媛娘要帶她去看大夫的時候,她只好每個月弄些豬血、雞血的應付她。
這會兒,嬴偃和嬴晖都要計劃着成婚了,媛娘雖然兩鬓也爬滿了白發,但是她仍舊是不好對付的。她開始不相信桃妖有娃娃親的話,這都二十有八,要來娶,也早該來的,雖然桃妖長相仍舊年輕,但這個年紀的姑娘已經是很難嫁得出去,她心裏急的厲害,一逮到機會就在桃妖耳邊唠叨着,四處讓媒婆打聽着有什麽年紀大點兒的身體健全待人和善的未婚男子。
三月的午後,和煦的陽光正暖,嬴偃和嬴晖在院子裏的桃花樹下下棋。前頭的酒肆裏沒有一個客人,桃妖趴在窗戶邊看過往的人群。一個穿着考究的中年婦人朝酒肆走來,一進店,就沖媛娘神神秘秘地笑,還順帶用這種笑看了從頭到腳把桃妖看了個遍,媛娘也沖着桃妖笑,竟然比嬴偃前來看她還要高興。
一瞬間的功夫,桃妖在她們倆笑着的注視下,雞皮疙瘩起了滿身,一股寒意向全身上下蔓延。這是不好的兆頭!
她們倆進了後院,坐在堂中的榻上,媛娘倒了茶,放在中間的幾案上,倒後還掂了掂茶水夠不夠,像是早有預料她們這番對話要說得口幹舌燥,不喝上滿滿一壺茶說不完似的。
門外的左側正是嬴偃和嬴晖,棋下得正起勁,偶有花瓣落在棋盤上,鹄蒼懶洋洋地趴在邊上,享受着春日裏午後溫暖的陽光。
“有什麽好消息了?”媛娘笑着問道。
“何止是好消息。”李媒婆道,”他爹是上卿,他雖是庶子,但小小年紀已經是下大夫了!”
媛娘面露疑色,嘀咕着:“如此好的家室!?”
李媒婆見媛娘疑惑,心下了然,笑着道:“媛娘,你可是公子誕的幹娘!桃妖姑娘服侍了公子偃這麽多年,深得公子偃和國君的信賴,多少人巴望着這門親事呢!”一邊說着一邊看着正在屋外對弈的兩個孩子,又喃喃道:“你真是好福氣喲!”
媛娘不由的笑得更加燦爛,她當真是好福氣的,白白地多活了十來年。
“家室是很不錯,你可知那孩子的相貌如何,人品又如何”
李媒婆喝了口茶,道:“相貌那是自然的好,長的是天庭飽滿地閣方圓,那可是少見的美男子,和桃妖姑娘可是般配的緊呀!人品自是沒有話說,他們大戶人家,家教嚴格,你想想他才二十有六就已經是下大夫了,這門親事可是極好的喲!“
“不好!”嬴晖以為嬴偃說的是他剛下的哪步棋不好,可思慮了半晌也沒有想出更好的,疑惑地問道:“哪裏更好?”見嬴偃沒有回答,又思忖了半晌,又道:“沒什麽不好呀?”
屋內,媛娘笑得合不攏嘴,道:“好,是極好的。國君任命的下大夫,怎會不好!“在媛娘心中,國君是神一般存在的人,他的好惡就是她的好惡。”那就這門定了,可是勞煩你了。“
李媒婆有些遲疑道:“可是萬一桃妖姑娘不同意怎麽辦?”
媛娘抿了口茶,目光直直地看着桃妖的方向,當然雖然看不到她,道:“我總得好好勸說一番的……”
她們兩人又合計的好一會兒,兩個人都笑得合不攏嘴,将婚禮迎娶的六禮——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事無巨細的都商讨了一番,甚至将來桃夭是先生女兒還是先生兒子,生多少個,都琢磨了個遍。
屋外,嬴偃一會皺起了眉,一會兒勾起了嘴角。不因他正下着的棋局,只因屋內隐隐傳來的對話。
太陽漸漸西斜,李媒婆見談得差不多了,天色也不早了,便起身回府,媛娘也沒有挽留她在家用飯,因為家中還有兩位公子在,便将她送至酒肆外,桃妖靠在櫃臺上,低着頭數着木頭的紋路,能明顯感受到兩股不懷好意的視線在她的身上停留。
今日晚飯做得格外的早,媛娘的心情也是極好,做了一桌子的美味,想趁着倆公子都在的時候替自己幫幫腔,好讓桃妖能夠早日嫁出去。“你猜李媒婆今日來做什麽的?”媛娘看着桃妖,希望從她的眼裏看到些許待嫁之光。
桃妖很小口小口吃着飯菜,只是為了做做樣子,聽媛娘這麽一問,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嫁人!人為什麽一定要嫁人?她的死魚眼看也沒看媛娘一眼,答道:“媛娘,你終于想把自己嫁出去了!”
媛娘臉上的笑容瞬間僵硬,安靜片刻後,又以人販子拐賣小孩的口吻道:“以前給你說親,你不同意我都依了你。可是現在,你的年紀也大了,這也是難得碰上的好人家,他爹是上卿,他雖是庶子,但小小年紀就做了下大夫,還是一位風度翩翩的美男子,這樣的家室,這樣的官銜,這樣的長相,打着燈籠都找不着的!”
一片寂靜,沒有回答,三個都若有所思。
見桃妖無動于衷又轉向嬴晖和嬴偃:“你們倆年歲雖小,但見多識廣,你們說說,哪裏還能找到這麽體面合适的夫家?”
嬴偃停了箸,盯着桃妖看了半晌,沒見她臉上有半點女兒家談及自己婚事時的嬌羞狀,對自己這些年的不辭辛苦的□□甚為滿意,道:“如幹娘所言,此不失為一樁好的親事。就看桃妖姐姐自己是否滿意了?“他和顏悅色地看着桃妖,等着她的答複。
一聲“桃妖姐姐“讓桃妖全身上下的汗毛豎起,一陣冷意襲來,她早已總結出經驗,他叫她桃妖時一般結果不會太壞,他叫她桃妖姐姐時結果從沒好過。萬幸,人的生命只有短短幾十載,不然得禍害多少妖怪呀!
見桃妖無話,嬴晖道:“哥哥也将不日大婚,屆時桃妖姐姐可出了宮廷,不必朝夕陪伴,尋一位相互傾心的男子為伴總比孤身一人要好。“
“媛娘,我是有娃娃親的,那是父母之命,我怎可負了他?“
“可是這麽多年了,卻不見她來尋你?“媛娘是為她着急的,她嘗了幾十年等待的滋味,日日思念,希望到失望循環往複,其中的辛辣吐也不能吐,只能往肚裏吞。夠了!哪裏能讓她傻等下去?
嬴偃的臉上不免出現一絲霁色,他當然是不希望她成婚的,這居家旅行殺人放火的必備白白給嫁了出去,可是太虧了。
“不說負了他,萬一他已經負了你呢,你就這麽不明不白的等着,那人遠在犬戎,可又在犬戎的何處呢,這又如何找?這等不到找不回的,還不如珍惜眼前人。“媛娘用她一生的執着換回的結果去證明等待的不值得,可她卻似乎早已忘記了自己仍在等待着,這就好比一個一直吃着美味大餐的人用”這個很難吃“去勸告試圖享受大餐的人,一個一直錦衣華服高高在上的人用”人要樸實無華無語欲求方得始終“去勸誡試圖富裕的人們。讓人信服,太難!且,桃妖一個妖怪,一個心中本無成婚一說的妖。
桃妖很是了解媛娘的執拗,她可以等一個人到終老絕不猶豫,可以給國君的兒子改名字絕不口軟,當然可以誘騙她成婚絕不會半途而廢。很難纏!她不怕軟的,因為她本就鐵石心腸;不怕硬的,她可以更硬;不怕不怕死的,因為讓她死着實是太難。她怕難纏的!娃娃親的借口是再也唬弄不過去了。
“桃妖明白了。“桃妖笑了,”媛娘,你做主,我嫁他就是。“我嫁人,是禍害人間,天理不容的!嫁妖倒還勉強!可這話桃妖也只能想想。
媛娘一時喜極而泣,老淚不小心就縱橫了,連連說了幾個好,鹄蒼在屋外汪汪叫着幾聲,興奮地打了個滾。
媛娘打從一開始就把桃妖當仙子看待,年複一年地過了,仙子還在自己身邊,仙子的身份也就慢慢弱化,把她當成了不是一般的人,又是年複一年,記憶被時光不斷的篩選美化醜化着,也就越發盼望那平淡的幸福,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上有親可養,下有子行孝,身旁有伴相依,桃妖也終于被弱化成為一般的人。而媛娘自己所沒有的,她希望桃妖能夠有,一般人所有的幸福。
回了宮,桃妖依嬴偃的吩咐請來了被她撸來的春風樓姑娘——燕婉,取來了名琴——古語,皎皎月輝下一女郎着曼妙輕紗奏悠揚訴請之音,絕美之境。嬴偃喝着淡淡的清酒,似睡似醒地聽着。燕婉一曲一曲地彈着,琴弦已劃破手指,血随着手指的動作向外飛濺,這點兒痛并不算什麽,她是被撸來的,驚慌過後,她才知道自己被撸到了宮廷,只是彈琴唱曲,與往日比,活兒少了很多,聽慣了男人們的花言巧語,見慣了男人們的逢場作戲,她也常常幻想着有那麽一位翩翩公子會對她死心塌地,可也終究止步于幻想,她掙着男人們的錢,可一直靠着自己養活。
“我娶了你如何?“
琴聲戛然而止,月輝下只剩燕婉的一臉驚愕,從嬴偃半醉半醒的神情中她猜不透他到底說的是酒後呓語還是出自真心相問?片刻的震驚之後,她才發現自己的過失,連忙向他請罪。
“你不願?“嬴偃有些氣惱地問,沒等到燕婉回答,”送燕婉姑娘回去吧。“
桃妖聽懂了嬴偃的意思,這次該是送燕婉姑娘回燕春樓了,因為前幾次他都是說送燕婉姑娘休息。
大半夜的,桃妖送完了燕婉,也不急着回去,踱步在幽靜的街道中,她今天穿了月色的紗裙,寬袖束腰,月輝傾灑而下,讓她平添了幾分朦胧之感,再加上她素有的冷漠,像極了人們心中的落入凡間的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
一個黑發白衣的男子出現桃妖的三丈外,姿态閑逸,比仙更像仙,沒有半分妖姿。
“你就是桃妖?“在這夜寂靜的夜中,他的聲音顯得格外清冷。
一個妖,一樣的溫度,與桃妖一模一樣的,這是從未有過的現象。
桃妖漠視他,她乃大名鼎鼎的桃大妖,關系背景極為雄厚,哪個妖怪說出這個響當當的名號沒有幾分敬畏?
“不及我家莫兒漂亮。“冷不丁他又從嘴裏蹦出一句似是肺腑之言的話。
漂亮在桃妖心中是沒有什麽概念的,她平靜道:“鑒定結束了,可還有別的需要?“沒事兒誰會無緣無故找一個陌生妖。
他道:“當然,需你的萬年桃一個。“
桃妖道:“本妖早就結不了果了,哪裏來的桃。現在只有西王母的昆侖山有桃,找桃得找她!“
他道:”我只要萬年的桃,她沒有。”說的是嚣張之極!
“怕這三界之內已然絕跡!“
他幽幽道:“但是聽聞桃妖的血比之桃妖的果更勝萬倍!不知是否真有此說?“
“确有此說!“桃妖道,”且不止萬倍,而是萬萬倍。不然這麽多年我豈不是白活!“
他勾了唇角,滿意的笑了,道:“如此甚好!”
桃妖也是笑了,看了那彎新月,笑容更甚,“其實給你滴血很簡單的,就看你用什麽來換?“
“我以為需要打一架。“他說的雲淡風輕。
“這良辰美景的,本妖可不喜歡動粗。“桃妖順勢坐在青石板臺階上,雙手托着下巴,仰望着白衣男子。
他閑逸地看了看四周,勉強算是良辰美景,“我以為搶最合理的,贏了,我也可心安理得地放你的血。可既然你覺得打架不好,我就以血換血吧。“
“我要你的血何用?“
他仍笑道:“不試試又怎知無用?“他笑着,可桃妖偏偏借着月光看到了那抹笑中的挑釁。”那就試試吧,你過來。”他笑着慢慢走進,黑影遮住了桃妖的身形,她趨于他的壓迫起身。
桃妖的身量只到他的鼻子,平視下剛好看到他勾起的嘴角,她輕輕地說了句我試了,便傾向他的脖子,她從沒有哪一刻覺得自己如此血腥,完全失了老妖的美好形象,可越是接近他的血管,她越是急迫,一直到血入了她的唇齒間,絲絲的清涼與粘稠都讓她全身的血液為之叫嚣。
他僵直着身子,等待她的結束,她柔軟的唇在他肌膚上一深一淺的吮吸讓他失去剛才的淡然,他甚至想着自己會不會被她吸幹,可是沒有,她最終添了舔他的傷口,酥麻的感覺瞬間蔓延至全身。
“如何?“他看着她用舌頭舔了舔嘴唇上遺落的血。
“想必你也知道,本妖吃什麽都一個味。“桃妖耍賴道。
他不置可否,仍舊笑着,“也就是說還得打一架?“
“本妖喝了你的血豈有不賠之理?“桃妖眼裏閃過促狹,”不知你能否念着我的血比較金貴,答應我兩個條件?“
“什麽條件?”
“第一:此事不能有第三者知曉。”桃妖道,被一個妖怪放了血,到時候各種版本流傳下去,她桃妖在妖界如何立足!
“只要你不說。”鵬逍道。
“如此甚好。這第二:你得花上一些時間和我一塊演一場《男千裏尋娃娃親歷經坎坷終成眷屬不料當夜暴病生亡女發誓從此不嫁》的戲碼。”桃妖看着他似乎有些困惑的表情,讪讪地笑了笑,道,”不用擔心,雖說名字有些長,但戲卻是極短的!如何?“
怕他不答應,桃妖又道:“很是簡單的,就當幫個忙,桃妖我感激不盡。這可比我們這會兒動粗的好,且不談最後誰勝誰負,依我看你我都不會有什麽好結果。”妖法真正的強哪裏需要動手了才能知道。
“好。”他終于點頭,“先給血。”
他取出一個碧綠小珠子,扔給了桃妖。她接過,這寶貝她是識得的,西王母的寶貝——淨珠,能淨化一切液體,使之更純,更淨,恒久為鮮。有她的血,再碰上這樣的寶貝,可謂錦上添花。
以手為劍,手腕上的血瞬息咕咕地不斷往下流,殷紅的血與碧綠的碗相觸的那一剎那華光潋滟,燦若星辰。她吸了他多少自然就還多少,待她覺得夠了,才抹平了傷口。桃妖把玩了一下,又是一扔,還給了他。
“我可是等着你的。”桃妖道。
他離開,她喊出了那一句。
“鵬逍。”傳來他的聲音在天際回響。
想必就是他的名字了,“鵬逍”桃妖在原地咀嚼了幾次,念着算是順溜,不再逗留。
鵬逍在飛行中念叨着她所說的《男千裏尋娃娃親……歷經坎坷終成眷屬不料……當夜暴病生亡女發誓從此不嫁》的戲碼而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