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南平對藍诏國的最後一場戰争,醜時将盡,死一般寂靜的軍營裏開始響起窸窸窣窣整裝的聲音,少将軍莫辛按了佩劍,重整了一下氣度,然後撩起簾子,彎腰走進一間帳篷。他沉重的鐵靴在門口停住,随後在一片黑暗中輕聲詢問,“清羽,醒了嗎?”在聽到我确切的回答之後,才踱向油燈的位置,摸到火鐮,敲了兩下燧石點起火。
昏暗的燈光中,他轉過身,這個時候我們才看到被微弱的燭光照亮的那張面孔。英俊的面孔,鐵血軍人堅毅的眼神,任何阻攔在前方的障礙都會被跨越。而随着他的動作,身上整齊的黃金甲胄發出一陣細碎的聲音,同時反射出些許金黃色的光芒,晃了我的眼睛。
一整夜不曾合過的眼睛,便在這刺激之下,驀然湧出兩包明晃晃的眼淚來。
那是他最好的一身甲胄,原是他少年沙場縱橫嶄露峥嵘之時,父王特意賞下來的,名工巧匠定制,上刻國徽,代表着王室嫡系無限的莊重與榮耀。今夜決戰時刻,他穿上它,意味不言而喻。
他原也挺拔俊秀,這樣一身甲胄上身,更顯挺拔英武,氣度非凡。
我有些愣住了,擁被坐在那裏,只沉默不語,而我赤紅的眼球在他的目光中暴露無遺。在那一刻,我聽到他搖頭嘆息的聲音,“你又是一整夜沒有睡。”
陳述的語氣,幾多的無奈,而這樣的無奈在明争暗鬥的帥帳、在血雨腥風的沙場之上,從未出現過。他是世家的将軍,本身能力又出衆,從來都是令人信任的那一個,對上我這個總也抑郁提不起精神的夥伴,委實可憐了些。
“還好,之前眯了一會兒。”我抹了一把眼淚,打個哈欠,默默地開始穿衣服靴子。
我站起來,從屏風上抽出腰帶裹緊了自己的腰腹,莫辛端了白金的铠甲幫我穿上。沉默便在穿戴铠甲的細碎聲中擴散,襯着夜色忽然就覺得有些冷了。穿戴整齊後,手臂夾着自己的頭盔,拎了劍帶正要出去,莫辛卻從身後按住了我的肩膀。我頓住,卻沒有回頭看他,而他也并不想讓我回頭看他。帳篷之內靜悄悄的,我等待着他接下來的話,但是他只是躊躇。
“怎麽了?”我開口詢問。卻聽到他鼻腔裏面的一聲自嘲的輕笑,“沒什麽,就是想叮囑你,等下一切小心。”他說出這樣的話,便不等我轉過身,就越過我,率先走出營帳去了。那消失在搖曳的燭光中的身影,看起來有一些蕭瑟的味道,莫名的惹人心生憐惜。
他向來是當我生死兄弟一般看待,但此時我卻從他的話裏聽出來一絲落寞的味道,這是從來沒有出現過的情況。人生難得一知己一手足,而莫辛是我孤寂歲月裏最珍重的手足兄弟,兩人無論在生活态度還是軍事指揮上,都默契十足。我珍重他,正如他重視我一般。可是,我隐瞞了他許多事情,比如我是誰,家住何方,父母何人,師從何人等等。
三年的時間裏,我的人在邊關的戰場上經歷着每一個從小兵到将軍的男人都會經歷的一切磨砺,許多的時候就連我自己都會忘記,我原來是一個姑娘家。
想起自己的身份,又是想起平日裏那幫子人說出的玩笑話,一時只覺得好笑了。莫辛不知道我其實不是男兒身,滿心真誠的拿我當手足兄弟看待,處處留心照顧,本是真摯的兄弟情義便在這種無微不至的關懷之中,逐漸的變了味道。只是,他這樣的一往情深卻是我承受不住的,心底已然裝了一個人,又怎能再去招惹他呢?是以,我躲閃,我逃避,可憐的他還以為自己原是個斷袖,暗自糾結了許久。
想起這些惹人發笑的往事,大戰前的壓抑頓時消散了不少。我笑着走出營帳,就着親兵的扶持上了馬,戴好手套,接過馬缰,過去,加入了隊伍的前端。狐貍在馬背上對着我狡猾地笑,直到莫辛檢查了隊伍,返回站到我們的中間,才假裝嚴肅地坐回去。莫辛不贊同地看了他,下令出發。
寂靜的黑夜裏,一彎冷月挂在天際,三千人在峽谷中穿行,除卻沉重的腳步聲,連一聲咳嗽也不曾聽到。我感覺到冷,拉了披風裹緊自己。
嘶啞的戰場之上,出逃的藍诏國太子怎麽也不會想到,會遇上我們的攔截。他怒不可遏,一刀砍了身邊的守衛官,大喊一聲,一馬當先沖殺過來,身後八百親信蠻兵緊随。蠻人力大無窮,兇狠好鬥,常在戰場上出入如入無人之境,此時亦然。莫辛拔出腰間的重劍,大喝一聲,當先沖上去,與藍诏國太子鬥在一處,很快被太子近身侍衛包圍,陷入苦戰。
我從白馬背上飛掠而起,加入包圍圈,與他背靠背戰在一處,而那太子卻在衆人的保護之下,借勢要逃。莫辛時刻關注着他的舉動,此時沖我大喊,“清羽!”我立即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借力飛身而起,在他的護衛之下,沖出包圍圈,直奔藍诏國太子。那藍诏國太子作為王位争奪戰中殺出來的一匹黑馬,顯然不是一個只會躲在別人保護之下的草包。這場戰争敗局已定,他倉皇而逃,也憋了一肚子的火,見我糾纏不放,立時放棄逃跑,轉身拔出彎刀來殺。
幾番沖突之下,他連連受挫,不由得氣得揚天長嘯。與此同時,對方的幾個身披黑袍的巫師各種禁忌咒術撲面而來。若是我躲過去,身後不遠處的莫辛、狐貍等人就要遭殃,若是不躲,周身封印來不及解開,只怕也會重傷。緊急關頭,我來不及多想,割破手掌,以血為引打開了法劍的封印,炫目的琉璃金光沖天而起。
黑袍中的一個,此時突然低低驚呼一聲,收勢撤招,遭遇法術反噬狠後退出去,吐出一口赤紅的血,濕濡了黑色的蒙面巾,他震驚地望向我。我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這樣做,也來不及細想,只憑借着一往無前的氣勢,高高躍起,一劍斬下了藍诏國太子的臂膀。
太子倒下去,抱住失去一條臂膀的身體發出尖銳的叫聲。巫師們分出兩人撲過去照顧他,剩餘的圍着我念起令人眩暈的咒語。我混攪了方向,頭痛欲裂,在一番錯亂之中,用法力高高的懸起了法劍,而鋒芒正對着自己的胸口。在那個時候,我的腦海裏面只剩下一個念頭,那就是解脫。
只要這一劍刺下來,我就不用再承受難以排解的愛上自己師傅的所遭受的良心譴責,不用再徹夜失眠,不用再徹夜徹夜地痛苦,抛下這一切的紛擾,獲得解脫。
我到底是誰?為什麽會出現在戰場之上?又為什麽總是徹夜難眠?
往事一樁樁,一件件,飛速在眼前呈現,旋轉,使我頭暈目眩。在那樣朦胧的光暈中,我仿佛看到了幼年的自己,紮着兩個羊角辮,挂着鈴铛,搖搖晃晃的邁出步子,撲進了父王寬大的掌心,父王大笑着,和年輕的母後一起親吻了我紅紅的臉蛋兒。我心底的那個他,一襲聖潔光輝的衣裳,長身玉立,站在茂盛的扶桑樹下對着我溫柔地笑,傾城的容顏映着緋紅的花瓣,明晃晃地奪人眼球。許多侍女在那樣的笑容之下,怦然心動又自慚形穢,卻全然生不出亵渎的心思。
我靈魂深處的那個他,是我永遠觸不到的星辰。此時他的微笑逐漸放大,直到占據我整個視野,又逐漸遠去。他對着我微笑着伸出手,似是邀約團聚。我在虛幻中露出發自內心的完美笑容,指尖拈起法訣,驅動法劍,劍尖正對着自己的胸口狠狠地刺下來。
“不!”“住手!”朦胧中,我聽到莫辛和另一人驚恐的叫聲,但是已經晚了。我眼睜睜地看着自己心愛的法劍,一點點接近自己的心房,刺破铠甲,刺進血肉,疼痛蔓延開來,而同時巫師催動血刃齊齊襲向我,已然是必死的結局。我苦笑着,放棄了抵抗,劍尖刺得更深。
千鈞一發之際,一道黑影沖過來擋在我的身前,而莫辛躍出重圍,撲倒了我。莫辛抱着我,按住了那道流血不止的傷口,而那法劍兀自顫動嗡鳴了許久。“清羽,你怎麽樣?說話,清羽!”莫辛全身都在發抖,怒吼聲一直回響在耳畔,而我一雙眼睛,轉而盯着前方的黑袍人,目不轉睛。他擋下了許多攻擊,但還是有一道血刃洞穿了他的身體。他回過身來看我,似乎是笑了,随後,重重地跌落在塵埃裏。
他倒下的那一瞬間,我感覺到自己的心驀然刺痛了一下。他是誰,為什麽要救我?
我想要走過去,掀開他的鬥篷,卻因疼痛而動彈不得。莫辛揮動手中的重劍擋開一波蠻人的攻擊,同時狐貍見我們落難,帶了一隊侍衛趕到。大群的人,将我們護在中央,使得我離那個黑袍人越來越遠。而我終于有些認出了那雙清亮溫潤的眼睛,“不,救他,救救他!”
我大叫,掙紮不休,莫辛無奈之下一記手刀敲在我後頸,我昏了過去。
死亡,鮮血,戰場上的厮殺聲都已經遠去,迎接我的是無邊的看不到光明的黑暗。我在渾渾噩噩的夢魇之中,無力掙紮,直到傍晚時分哭泣着醒來。狐貍守在床邊,而他的眼睛裏布滿血絲。
“謝天謝地,你終于醒了,再不醒我們的莫少帥就要殺人了。”他說完,扭過臉對守在門口的小兵說,“去告訴少帥,左将軍醒了。”“遵命。”小兵根本不敢看他,應了一聲就飛快地跑走。
我想坐起身來,卻因胸口的疼痛而動彈不得,狐貍連忙在我弄傷自己之前按住我。“做什麽,不知道自己傷的很重嗎,趕緊躺下。”
“他人呢?”我抓住他的手,詢問,咬緊牙關才能抑制住胸腔之中急劇湧動的劇烈悲痛。
“誰?”“那個救下我的黑袍人。”
狐貍在我的詢問中,驀然沉默了,良久他才苦笑一聲,他說,“你瞞的我們好苦。”
作者有話要說: 我愛你們,明天晚上八點不見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