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洵兮一只手扶着蕭亦靈, 另一只手負在身後, 握緊靈劍, 直視着眼前從密林深處緩緩走來的背着一把尾部焦黑的古琴男子。男子的眼睛上縛着一層長長的白绫, 衣着整潔無垢,長發一絲不茍, 消瘦到只剩下骨頭的臉頰因為剛剛的咳聲湧現出不正常的紅暈。
是人?還是一個瞎子?
蕭亦靈眉峰微聚,她和蘇洵兮一路走來, 見過太多惡心反胃的怪物, 沒想到這一次倒是會看到如此衣着講究看起來稍微正常一點的人。
“咳咳咳……”
一陣劇烈的咳聲再次響起, 男子因為長久的咳喘,本來挺拔的背部有些微微彎曲, 可身上那種長久以來的積威, 暗含的危險氣息卻讓人不容小觑。
蕭亦靈看了一眼蘇洵兮,蘇洵兮的神情似乎是若有所思。
兩人的目光交彙在一起,靜靜等着這個人接下來的舉動。
男子從懷裏拿出一個白色絹布, 擦了擦唇角,緩緩開口道:“笛聲很好聽, 想知道道友吹的是什麽曲子?”
“烽煙。”蘇洵兮面色隐忍, 眼睛裏劃過一絲暗芒。
男子聞言, 頭部微微上仰,似是在回味剛剛的笛聲,良久笑着道:“妙。曲意肅殺,似有戰鼓擂動,讓人熱血沸騰。好名字。”
“謬贊了。這首曲子是故人所作, 我只是照着原樣吹奏一曲罷了。”蘇洵兮上前一步道。
“不錯。”男子笑道。
“他叫墨塵。”看着男子的神色并無變化,蘇洵兮繼續開口道,“是墨沉海之主,墨鯉一族的族長,在通往修真界和世俗界之間的接引使者,他還有一個弟弟叫墨元,一直在等他回家。”
“噢?”男子臉上的笑容斂起,臉部的線條變得冷硬起來。
“可惜人海茫茫,我已經将近有幾十年沒見過他了,今日見到道友,倒是有一種似曾相識之感。”
“原來是這樣,普天之下相似之人甚多,偶爾有熟識感也無妨。”
蕭亦靈聽着兩人的對話,心裏掀起驚濤巨浪,蘇洵兮和墨塵以前認識?!
那眼前的這個男子不會就是墨塵吧?!
傳聞中墨塵一直都是住在墨沉海,從不外出,也不可能會突然來雷海啊,而且以墨塵在修真界的尊榮和地位,想要什麽東西得不到,雷海除了地魄雷獸的雷靈珠,就只有随時可能會降臨的雷劫,來這裏專門等着被雷劈?
“是了,不過閣下不想知道幾十年後離開了墨塵的墨沉海發生了何事嗎?”
男子揚唇一笑,話鋒一轉:“今日和道友也算不打不相識,夜深露重,還請到敝舍小酌幾杯,聊表歉意。”
剛剛明明就是想殺了她們,被識破了還想着去狡辯,蕭亦靈覺得這個人一定是不安好心。
蕭亦靈拽了拽蘇洵兮的袖子,對她輕輕搖了搖,蘇洵兮安撫地拍了拍蕭亦靈的手背,朗聲說道:“如此有勞了。”
男子勾起唇角,微微俯下身子,頗具風度,他走在前面,直到到了竹屋前,居然也沒有再咳過一次。
真是說不咳就不咳了,剛剛莫不是一直都在裝的吧。蕭亦靈心底默默腹诽。
“寒舍簡陋,請勿見怪。”男子走到前面,推開門,做出了一個請的姿勢。
蕭亦靈探個身子,放眼看過去,四周光禿禿的,就只有一間狹小的深黑色木屋,門邊木頭原本粗糙的毛邊都早已被磨到光滑,想來他住在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推開門後,看到屋內唯一的擺設也只有一個木桌,桌子放着一盞昏暗的油燈,那一豆燈火只照亮小小的一塊桌案大小的地方。
蘇洵兮彎腰先進去,蕭亦靈皺着眉頭也跟着走進去。
“請坐。”男子轉身去身後提了一瓶酒,拿出三個酒杯。
衣袖微微卷起,神色自若,每一個酒杯都被一一斟滿,竟一滴都沒有灑落出來。
不同于在蘇洵兮房間裏随處可見的圓潤白瓷,這三個杯子都是斜腹敞口的八棱杯,棱角分明,胎質細膩,靈動瑩潤,釉面布滿細密開片,似冰裂之感,淡紅色的酒水在杯子裏,杯口邊沿處也掩映出一層淺粉色,看起來非常瑰麗明豔。
蕭亦靈拿起酒杯,鼻尖湊近微嗅了嗅,是桃花淡淡的清甜香氣,有點像那日蘇洵兮唇瓣的味道,讓人忍不住湊近想要品嘗呢。
“師姐。”蘇洵兮攔着蕭亦靈拿起酒杯的手,輕聲說道。
蕭亦靈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問道:“怎麽了?”
“酒勁很烈,師姐還是少飲些為好。”
“哦。”蕭亦靈聽話地乖乖把酒杯放下,雙手交握放在膝蓋上。
男子聽到兩人對話後微微一笑道:“道友未曾嘗過,怎麽知道酒烈?”
“我聽說人如美酒,閣下所釀之酒自然如閣下一般。”
“我如烈酒嗎?”男子拿起酒杯輕輕啜飲了一口,唇角勾起了更深的弧度。
蘇洵兮沒有說話,骨節分明的手指把玩着酒杯,随後也慢慢飲下了一口薄酒,薄酒引入喉嚨,化成微涼的細流滑過五髒六腑。
這人剛剛還說讓她少喝點,自己倒是先喝上了。蕭亦靈嘟起唇角,也不知道酒有什麽好喝的,之前在安易堂裏蘇洵兮看起來也是愛極了喝酒。她賭氣,也拿起了手中的杯子,裝作欲喝的模樣,眼睛卻在偷瞄着蘇洵兮。
“酒好喝嗎?”
“好喝,和故人之酒相差無幾。”
“那他也是一位愛酒之人。”
“确實愛酒,不過他沒有閣下釀酒用心。”
“噢?為何?”
“他為人俊雅如竹,品性宛若青松,滌蕩凡塵,有翩翩君子之風,釀出來的酒也如他人本人一般,宛若清風明月。而閣下的酒卻如同烈酒一般,人變了,酒自然也變了,回不到原本的味道了。”
“人總是會變的,你又怎知他釀的酒不用心?”男子手中的酒一口飲盡,語氣不變,杯腳擲在桌面上卻略重了一些,昏黃的光打在宛若霜雪一樣的杯子上,泛出幽幽冷光。
蘇洵兮自顧自搖了搖頭,輕笑一聲:“一個連自己與生俱來的使命都能背棄的人,又能有多用心呢?他一走了之,這麽多年從未回過墨沉海,置墨鯉一族的生死于不顧,把所有的責任都壓在別人身上,這樣的人能被稱為神之子嗎?”
男子放在桌下的手指攥緊成拳,胸口氣得不停起伏,右手攥住胸口,再次劇烈地咳喘起來。
“墨塵,他應當回來,而不是一直縮在這裏幾十年,做一個徹頭徹尾的膽小鬼。”
“你又知道什麽!”墨塵被刺到心中隐痛,猛然站起,手指顫抖地直接指向蘇洵兮。
“我只知道無論如何,墨塵必須回去,回到墨沉海,他的朋友和兄弟都在那裏等他回去,墨沉海離不開他。”
“你給我出去!”墨塵的大手一揚,直接掀翻了桌案,酒杯和着酒水淩落一地,宛若冰冷的碎玉一般。
蘇洵兮完全沒有被人下逐客令的自覺,她臉上仍然挂着笑意,唇角卻勾起一個冰冷又殘酷的弧度,她眼中看到的墨塵不應該是這個樣子,那個姿容俊逸,純淨美好得不似人間之景的白衣少年,不會像如今這般頹廢,只剩下一個茍延殘喘的空殼。
良久,蘇洵兮冷冷地看着背過身去一言不發的墨塵,拉起蕭亦靈的手道:“師姐,我們走。”
“……好。”居然這麽快就偃旗息鼓了……
蕭亦靈怔了怔,剛剛事情發生的太快,她還沒有回味過來。
蕭亦靈有些摸不清這兩個人之間的來龍去脈,喝着喝着酒就一言不合地吵了起來,吵架的內容她也聽得雲裏霧裏的。而對人如此鋒芒畢露的蘇洵兮,她還是第一次見,她以前總覺得蘇洵兮還很小,性子溫軟容易被人欺負,現在看來,蘇洵兮和別人吵架吵得理直氣壯,對方吵不過,還鬧了個臉紅脖子粗,她看着竟有些微妙的驕傲感。
蕭亦靈随着蘇洵兮走到一半,停下問道:“你們以前認識?”
“認識。”
“剛剛那個人是墨塵嗎?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無怪乎蕭亦靈也會覺得難以置信,傳聞中舉世無雙被譽為神之子的人怎麽會變得如此狼狽。
蘇洵兮嘆了口氣,緩緩開口道:“是墨塵,他遺失了明月石後不知所蹤,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我原本也以為他可能已經不在人間,沒有想到會在這裏看到他。”
“明月石丢了?怎麽可能會把明月石弄丢,那墨鯉一族該怎麽辦?”
“墨鯉一族現在全靠墨元一個人撐着,但墨元終究不是墨鯉一族的族長,照這樣下去,不過百年,墨鯉一族将消失殆盡,墨沉海将會徹底變成一片死海,世俗界和修真界之間将再也無法聯通。”
“那到時候?”
蕭亦靈可以預想到結果,三千小世界有靈根的孩子将再也沒辦法進入仙門,修真者也不會再去三千小世界,到時候修真界可供選拔的弟子也會越來越少,沒了生機,更嚴重的是,天道知道後肯定會對修真界降下一場浩劫,到時候死的又是成千上萬的人。
蘇洵兮從儲物袋裏拿出一塊薄毯,鋪在地上,她理了理裙擺,把想得出神的蕭亦靈拉着一起坐了下來,用手輕輕摸了摸蕭亦靈緞子般柔順的長發,在額頭上親吻了一下,把她的腦袋靠在自己的懷裏,柔聲說道:“這件事我來想就好,你現在最重要的是養足精神,現在還幾個時辰,天一亮我們就要出發,聽見了沒有?”
“聽到了。”蕭亦靈被蘇洵兮突然的舉動弄得不知所措,把原本的思緒都給打亂了。
蘇洵兮把懷中的人攬緊,用寬大的袖袍遮住蕭亦靈的身子,嗔道:“那還不閉上眼睛。”
“好了,知道了。”蕭亦靈閉上眼睛,嗅着蘇洵兮身上好聞的香氣,越來越覺得心裏有些躁動,腦海裏浮現的全是那杯和蘇洵兮唇色一樣的酒,還有近在咫尺的溫香軟玉。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金主大佬:
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