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桃妖雖然給嬴偃找到了爹娘,也勉勉強強讓他爹爹認同了他,也保住了他娘的命,也算是完成了護人之路的第一步。可天之風雲尚且可測一二,難的就是這世事難料。
媛娘才絞盡腦汁糾結完姓名問題,宮裏就命人傳桃妖和媛娘進宮侍奉小公子,據說是小嬴偃哭鬧不停,爹哄之無效,娘哄之無效,大夫觀之無甚毛病,給奶不吮,喂水不喝,各路奶娘宮人皆是束手無策,于是國君才有此無奈之舉。進了宮室,媛娘大老遠的就聽到嬴偃的哭啼聲,腳步不由加快了不少,可見引路的宮人仍舊不急不緩,又怕自己走得太快失了禮數。桃妖這厮雙手背在身後,慢慢走着,像是踱步地府一般的閑情逸致。媛娘見桃妖這番莫不關己的模樣,心下倒也是平靜不少,雖然平時桃妖話多了些,懶惰了些,但對嬴偃卻是萬分緊張的。
穿過一個回廊,入了一個拱門,終是抵達了,媛娘和桃妖在屋外駐足,待宮人禀報,還未等桃妖欣賞完這一院的風景,便被媛娘拉了進去,嬴偃被他娘抱着軟言細語的哄着,可還是哭啼不停,他爹也是駐足在身側,雖不言語,看那神情也算是慈祥,可底下一衆宮人戰戰兢兢的跪着。還沒等媛娘給國君行完跪拜大禮,徐國國君便急急讓她上前看孩子,媛娘早年喪子本是以為這嬴偃會是自己的,熟料卻被國君奪了去,可憐他被抛棄,現在更是心疼他早已聲嘶的哭啼,小心接過孩子,也不顧什麽禮數便抱着小小的身子一邊輕輕地搖了起來,一邊唱着軟糯的曲子。可是過了近一刻鐘,仍是無效,媛娘心裏急得,手也不禁抖了起來。他娘竟是紅了眼眶,默默留了淚來,他爹臉上也帶愠色,整間屋子絕望之氣越發充盈。國君第一個孩子,出生不久上天就給他開了那麽大的玩笑!
“我來。“站累的桃妖輕輕地在媛娘的耳邊說了兩個字,聲音清冷純澈,像是有魔力一般,媛娘心神為之一振,一下子平靜了下來,恭敬地看着徐國國君算是請他示下,徐國國君輕輕點頭,算是同意,桃妖這才接過軟綿綿的嬴偃。
說也真真是奇怪,才到桃妖懷裏的嬴偃便止住了哭聲,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容,那雙紅腫但漆黑清澈的眼睛盈盈閃光。看到這個笑容,他娘的眼淚瞬間決堤,一發不可收拾,當娘的就是這樣,孩子不好她傷心地哭,孩子好她高興地哭。他爹頭上的烏雲頃刻間被大風刮去,陽光普照大地,于是乎跪着的衆人深深地吸了口氣,心裏默默感謝上蒼的保佑,雖去了趟鬼門,但幸好有人擋住他們的去路。
唯獨桃妖感到了一陣寒意,那是與左皓極為相近的溫度,是無間地獄的無邊寒冷和絕望。
徐國國君見狀,迅速頒布诏令,桃妖自此就要仗着小小的嬴偃維生了。
嬴偃一歲會走路,這一歲之內全由桃妖抱着,寸步不離,哪怕桃妖一不小會捏了他,摔了他,打了他,那狀态也是雷打不動。可桃妖也不閑着,抱着小嬴偃到處閑逛也算是拿了通行令無半分阻撓。她把小嬴偃養得白白胖胖,他第一個開口饒舌的音節便是:桃、桃、桃。
到嬴偃會走路的時候,桃妖就妥妥的成了嬴偃的跟屁蟲,他要往東,桃妖是決計沒有權利往西走。在桃妖心裏,要護他一生,就是順着他,至于結果是好是壞,她是不想幹涉的,全憑他的意了。
有時候,小嬴偃會想着去媛娘的酒肆,明面上是說去看幹娘,實際上是去和鹄蒼玩,鹄蒼往往會欣喜若狂,尾巴搖得熱情奔放,舌頭巴不得把他全身上下都舔一遍方能解相思之苦,十足的是把那厮看成了自己的情郎,刻刻上演着人狗情未了。
這時候的桃妖呢,就會幫忙賣酒,人來人往,生意算不上太好,也不算太差,媛娘當然就會一刻不離的照顧那小嬴偃,做着那一人一狗的電燈泡。
再然後由桃妖做飯,伺候人和狗吃個夠,待吃飽喝足,小嬴偃便和媛娘做依依惜別狀離開,也不做馬車,就由任由桃妖牽着慢慢地在青石板的路面上走着,算是消消食,然而,這小嬴偃哪裏會走得那麽遠,于是桃妖蹲下,背着他在夕陽餘晖中慢慢地走回有他爹他娘的家。
嬴偃到了可以入學的年紀,桃妖成了他的大書童,諸國的小學在宮廷之南的左側,而嬴偃卻偏偏住在宮廷之北,每日卯時未到桃妖就給閉着眼的他梳洗穿衣,再背着他從北走到南,一路上他還可以酣睡,直到小學門口,桃妖将其放下,狠狠地捏兩下他腰上的肉,小嬴偃才能清醒。桃妖沒有特定的坐席,總之唯一與其他書童不同的是她得在嬴偃的眼皮子底下,不得離開他的視線。夫子雖然很看不慣嬴偃的作為,但他是國君最寵的兒子,很有讀書的天賦,往往能問的自己啞口無言,知自己說也是徒然便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直到習以為常。
話說習慣真是件很奇妙的東西,徐國國君自抱回嬴偃起,日日見到桃妖,她雖是着豔麗的桃色服飾,可面色卻是蒼白如雪,無半點血色,不似十幾歲水靈的少女,也不似別有韻味的婦人,常常隐匿在嬴偃的身後,卻讓他記住了。這記住了,可是了不得的,就好像自己碗裏的東西吃不得,只能看只能聞,哪裏會有望梅止渴的作用,只會讓人更感饑腸辘辘,心癢難耐。
可偏偏兒子一步不能離了她,無從下手,待他終是下定決心将她誘騙時,又是一夢,讓他膽戰心驚。
這夢還是重明鳥那厮搞得鬼,桃妖為此褒獎了重明一番。
雖然沒有迎來桃妖的曙光,但這人間的日子也算是過得不好不壞。如果沒有——“桃妖,我不喜歡那個長胡子的油膩膩的老頭,你去打他,頭要似豬、手腳要似螃蟹、腚要似……花。”這到底是打人呢,還是雕刻呢,桃妖心中腹诽着。即成。嬴偃也不見歡喜,冷着臉哼一聲讓桃妖跟着走了。
從這點桃妖悟出,眼睛雖然是很好的東西,但不順眼,真是天大的不好。她雖贏,可赤手空拳地跟人打架,也是慘勝,傷筋動骨的,也讓她這把老骨頭很不好過。用妖法?當然是不行的。多少雙眼睛看着呢。
如果沒有——“桃妖,唱個小曲給我聽聽……”本老妖已經失去妖性地護着你了,你這也太得寸進尺了,可桃妖沒有發脾氣,唱個小曲,簡簡單單。
如果沒有——“桃妖,給我搓背……”
如果沒有——“桃妖,司馬上卿那有個寶貝珠子,自诩堪比東海龍珠,我想要。”
如果沒有——“桃妖,春風樓近日來了個姑娘,據說極具才情,一颦一笑獨具風情,衆多貴胄為之傾倒,你且将之撸來。”堂堂一國公子要請個姑娘不費吹灰之力的事,偏偏他要用撸的。
上學遲到,打的是桃妖;罰抄經書,抄的是桃妖;忤逆犯上,罰的是桃妖。殺人放火偷盜搶劫無一不為,各種角色互換游刃有餘。
桃妖終究是體會到了些許無奈。好在她找到了他——嬴晖——他笑得跟那只鬼一模一樣——比嬴偃小幾天的弟弟。
他從小到大,甜甜地叫着她桃妖姐姐,他受嬴偃欺負了,她事後會安慰他,她會告訴他該怎麽做,告訴他哪些地方做得不對,哪些地方做得對,憑桃妖萬年悟出的生活經驗,教個小孩那是綽綽有餘的,且她也是樂此不疲。
就這般,嬴偃和嬴晖都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齡,雖然他們倆都只活了十五六年。按桃妖的算法,一般的桃樹,壽命六七年,一兩歲時就可開花結果,他們倆也算是晚婚晚育了;不太一般的桃,百年開花一次的千年開花一次的,他們倆成婚也算是早了些;如她這般的桃,這個年紀成婚真是太早了!
不過,他們的爹急娘急,上卿大夫們也急不可耐,按此等邏輯,理當成婚了。要給兩個公子定親的消息,隐隐傳開,媛娘也是得了消息的,她當然是欣喜萬分的,可欣喜的同時,她又徒生些傷感來,因為桃妖這般年紀了,卻因為她——她自認為是因為她的,而耽誤了最好的嫁娶年紀。
所以,嬴偃那厮要桃妖做的,都是體力活,尚好解決。而媛娘為桃妖做的,不能說不好,可說白了就是鹹吃蘿蔔淡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