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肆無忌憚的盤旋在曠野上,呼嘯聲更大了。
寂寂長空,野草悲泣,荒野像一張布滿大地的墨玉,陰沉而悲怆。
雲初站在冰冷的空氣中,偶爾聽到風中傳來若有似無的人聲,難以分辨。
葛寒秋攜着風雨之勢而來,雲初看到他只身站在面前,身邊沒有一個人,便已猜出,他此番不是來傷人,而是另有目的。
雲初沒有問他要來做什麽,因為他已知道葛寒秋要來做什麽。
若不是為了覃柒,就是為了他。
雲初看着葛寒秋日漸蒼老的臉,心中只剩同情。他曾經對他的敬重和尊崇,如今看起來,既可笑又可悲。
從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他們已經形同陌路。
葛寒秋道,“初兒,你可好?”
雲初沒有回應,表情也看不出任何情緒。他如今見到葛寒秋,已不知該用怎樣的身份,怎樣的目光看待他。
葛寒秋繼續道,“從這麽高的地方掉下來,能完好無損的活着,當真是奇跡啊。”
雲初道,“斑翎教果然厲害,不管到哪裏,都擺脫不了。葛教主專程前來,就是為了來看我有沒有死?讓您失望了,我還活着。”
葛寒秋啞然,道,“我知道你心中有氣,但你要知道,我不是故意傷你的,當日之言也是氣話,你永遠都是我的兒子。只要你想回來,斑翎教永遠是你的家。我就是想來看看你,看到你平安無事,也就放心了。”
雲初被他騙了十七年,訓練成了沒有感情的木頭,也正因為如此,雲初很容易舍棄本該舍棄的感情。現在他不管說任何話,在雲初眼中,都是那麽的虛僞可笑,他不再相信他的任何一個字。
仇恨便是這麽奇怪的東西,能夠輕而易舉的出現在一個人心中,輕而易舉的紮根生長。若那個人是你愛過的,這種恨便更加沉重。
葛寒秋嘆了口氣,道,“你不想見到我,也是情有可原,但我來這裏,不是要為難你,而是要告訴你一件事。這是我欠你的真相,我把它告訴你,不是要你感激我,只是想兩清。”
雲初道,“你還想騙我什麽?”
葛寒秋道,“你對父母的死一無所知,當真能走的安心,能和覃柒心無芥蒂的好好生活?”
雲初道,“所以,你要說什麽?”
葛寒秋道,“沒錯,我是騙了你,讓你以為自己是雲起揚的兒子,但我這麽做的目的,不純粹是為了利用你,而是真相太過難以置信,太過詭異,詭異到即便告訴你,你也很難相信。”
他的話在雲初看來,實在可笑,雲初忍不住嘴角揚起,臉上的肌肉呈現出僵硬的狀态,看起來像是在笑。一陣狂烈的笑聲響起,使夜晚倏然恐怖。
雲初幾乎不會笑,做出這種大笑的表情,讓他看起來很怪異。
葛寒秋沒有理會他似苦笑似嘲笑的樣子,道,“你可知道,當年神劍山莊為什麽會一夜消失,卻任何線索也沒有留下?”
雲初許久才收住笑意,道,“為什麽?”
葛寒秋道,“因為這件事情,根本就不是人類所為。”
雲初道,“自然不是人,能夠殺人全家逍遙天下的,是禽獸。”
葛寒秋道,“當年,攻打神劍山莊,殺你父母的,是龍族。”
雲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眼中帶着殘酷到無法忍受的譏诮之意。
葛寒秋善于編造謊言,他早已經準備好了滴水不漏的說辭。
很多年前,雲起揚被尉遲烱殺死,留下了唯一的骨肉,由葛寒秋撫養。
雲起揚之子,剛滿三歲便表現出了驚人的記憶力和臂力,是個練武奇才。見此情形,一個邪惡的計劃在葛寒秋的腦海中滋生,他要把仇恨埋在一個還未擁有童年的孩子心中,訓練出一個絕對不會背叛的殺手。
正當他準備傾盡全力培養這個孩子時時,這個可憐的孤兒,卻因為感染了天花,不治身亡。
葛寒秋知道,只要種下相同的仇恨,便能結出相同的果實,不管那個人是誰。
他開始命人到處搜羅與這個孤兒同齡的孩子,幾天之內,便找到了三十多個男孩,雲初便是其中一個。
這些孩子裏,雲初很顯然是最獨特的一個,這份獨一無二,來自于他身上的刺青。
葛寒秋因為這塊印跡,對雲初的身份有些好奇,遂多問了一句,便才從屬下口中得知,當他的下屬從一個女人手裏搶來雲初時,這個女人說,雲初是龍族要追殺的人,得到他會為自己帶來災難。
葛寒秋只當這是那名女子為了保護雲初,所編造的可笑借口,沒有當真。
從那天起,這些孩子便會分開收養,所有人擁有同樣的身份和訓練,還背負着同樣的仇恨。
結果自然是,雲初是這些孩子中最優秀的,只有他擁有和那個孤兒同樣的天分,不僅如此,他對仇恨的記憶,比任何人都要強烈,在他眼中,看不到孩子該有的天真。
對葛寒秋來說,雲初是個十足完美的殺手,唯一遺憾的是,他身上有那塊印跡。葛寒秋曾經想了許多辦法割掉了他的那塊皮,但不管怎麽做,雲初的傷口愈合之後,圖案都會重新長出來。
葛寒秋猜測,這塊印跡和雲初的身世有關。于是派人查了許久,很久很久以後,他才知道,這刺青是神劍山莊的秘密圖騰,只有姚氏一族的後人,會在肩膀上刺下這這個圖案。
神劍山莊一夜之間消失的這樁奇事,江湖上人盡皆知,葛寒秋想起那個女人的話,但他當時并不相信,世界上有龍。
葛寒秋知道雲初總有一天會找回自己,但他仍舊冒險,繼續堅持不懈的向雲初描述着關于雲起揚的謊言。
随着時間的推移,江湖上關于神劍山莊的事情,大部分被時光掩埋,雲初的身份,也因此埋葬。
這是個悲慘的故事,故事的主角,有着悲慘的人生。
雲初無奈的搖了搖頭,他的人生,已經不會再有更大的悲劇。
他聽完這些事情,本以為自己會憤怒,意外的是,內心卻像湖水一樣平靜,也許是因為,他根本就不相信。
他也不知道自己不相信的是龍族存在的荒誕,還是葛寒秋無數次的欺騙。
葛寒秋道,“我也不知道這麽荒唐的事情,是不是真的,但若當真如如此,龍族會想辦法找到你的。你的那塊印跡,或許是被龍族詛咒了,才無法祛除。總之,你要保護好自己。”
葛寒秋說完這些話,便沉默着離開了。他不知道姚雪讓他欺騙雲初的目的是什麽,也并不關心。他只知道,自己不僅僅是要幫她,也是為了自己。
……
黎明的時候,空氣冷到極致,因為陰雨天氣的原因,遠處連一絲紅光也未出現,整個世界都是暗黑色的。
覃柒踏着滿地泥濘,從遠處跑了回來。
她的懷裏緊緊護着找到的藥材,手上有一塊黑色,是在捉眼鏡蛇時被咬傷的印記。
她淋了半夜的雨,本來全身濕透,但跑了許久,身上的衣服早就被吹幹。
她的裙角有泥土的氣息,有野花的芬芳,還有稻草的特殊清香。
荒野中心的院落前,一顆古樹下,一個蒼白容顏的男子,握着玄青色的刀。
他已經一夜沒有合眼,緊緊盯着遠處,眼中布滿血絲。
雲初想到神劍山莊,想到龍族,想到葛寒秋,這些東西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原來即便人離開了,心裏的包袱也沒有辦法放下。
覃柒奔了過來,急切的将懷中的東西拿出來,道,“我找到了,來得及吧?顧姑娘怎麽樣了?對不起,我已經用了最快的速度,還是耽擱了。這個季節…”
雲初看着覃柒平安歸來,這才放心。他看着她因為興奮而漲紅的臉,既無奈又心疼。他盯着覃柒幹淨明媚的眼眸,忍不住想,怎麽會有那麽傻的姑娘,看起來那麽弱小,卻比誰都強大,強大到好像不需要任何人保護。
在覃柒面前,雲初甚至有些自卑,一個生活在黑暗裏的靈魂,有什麽資格享受這麽明媚的陽光。
雲初聽着覃柒的喋喋不休,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他突然站起身,道,“回來就好,快把東西交給杜醫仙吧。”
雲初的語氣和臉色都很憔悴,像是全身的力氣全部消失了一般。
覃柒本想開口問他怎麽了,轉而一想,他也許是在擔心顧顏夕,于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覃柒抿了抿嘴唇,一言不發走進院子,此時杜醫仙剛好從房間裏走出來,他的表情,已然和初見時完全不同,臉上毫無血色,憔悴到了極致。
覃柒走到杜醫仙面前,小心翼翼将樹葉包着的藥材交給杜醫仙,道,“還請杜醫仙快些救顧姑娘。”
沙妖第一次這麽近的看着覃柒,她心裏有些激動,卻不得不克制。她可以偷襲覃柒,但很顯然,她清楚的知道,十個自己也不是覃柒的對手。為了得到妖靈,她不得不忍。
覃柒被杜醫仙盯得毛骨悚然,她皺眉道,“杜醫仙,怎麽了?”
沙妖搖了搖頭,漠然接過藥材,提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