珈以剛模糊着睜眼醒來,就感覺到胸口幾乎疼得讓她忍不住呻.吟出聲,眼前發黑,連再動彈一下手指的力量都無。
她聞見了極淡的香灰味和濃重的灰塵味,猜自己八成是在個破廟裏。
模糊中,她只看到了一個人影湊了上來,想說什麽又欲言又止,滿臉羞愧。
珈以忍過那陣暈眩,看清了眼前人,叫了一聲,“風大哥。”
她皺着眉頭想,自己這幅模樣,應該是在葉家被滅門後了。
身側少年目光執着,她望着頭頂飄着的破碎的布帛,感覺到身體重傷後的虛弱發涼,聲音都缥缈虛無,“是你救了我……你為什麽要救我呢?”
明明是他的父親,在他們的飯食裏下了毒藥,又提着劍,殺了她的父親。
原身是家中長女,跟着她疏朗大氣且愛行俠仗義的父親學了一身的俠義之氣,平日裏對待弟妹也頗有長姐風範,嚴世伯帶來的那道鎮寧特産的糯米雞,她細細地分到了弟妹和阿娘的碗裏,自己只淺淺嘗了幾口,因而便成了除她內功高深的爹外,沒有直接倒下去的人。
她感覺不對,轉頭看見阿娘弟妹都已中毒昏迷,心神驚詫之下,卻強忍着沒有驚呼,也佯裝中毒倒下。等她爹和嚴守耀對峙,嚴守耀幾乎癫狂地在訴說這些年屈居人下的氣悶時,忽然提了滿身的力氣,朝着門口飛奔而去。
她路過之時,正聽見嚴守耀在嘶吼,“明明當年大敗魔教教主的是你與我,為何世人口中争相傳頌的便只有你,只有你越雷劍葉概!那我呢?我算什麽!”
身後的控訴是壓了數年,不斷發酵的不甘與嫉恨。
原身咬牙,盡力跑得更快。
而就在她跨出門口一步時,胸口的劇痛和她爹的驚呼一道傳來。
原身倒在了門口,她迷糊着看見嚴守耀拔了自後而入,穿透了她胸口的劍,砸碎了宴上款待他的好酒,砍了廊上的燈籠,任由火苗蔓延而振袖離去。
仿佛他只是赴了場不愉快的晚宴。
可他身後是曾經叔伯相稱的摯友,和他一家妻小奴仆。
甚至他進門時,都是由原身帶了進來,又笑呵呵地接了幾個孩子的問禮的。
嚴枕風跪在地上已經許久。他唇角幹裂,羞愧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是背着他爹,想偷偷來葉家和葉叔叔讨教劍法的,卻沒想翻牆進門便看見他爹從背後一劍殺了葉妹妹,又獰笑着殺了葉叔叔,放了火。
十四歲的少年根本不敢相信眼前所見,怔在原地連呼吸都失去了。
等他聞見焦灼味晃過神來,卻只來得及救下離門口最近的葉妹妹。
他抱起人往外沖時,恍惚還看見,火裏的葉叔叔擡了頭,朝他欣慰地笑,就像是每次練劍他有了進步,或是一點就通,悟出了自己的劍氣時那樣。
“我……”喉嚨幹澀得根本說不出話來,嚴枕風吞了一口幹澀的唾沫,卻只嘗到了血腥氣,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強忍,咬破了自己的舌頭和內壁。
“葉妹妹,你已昏睡三日有餘,大夫說你若能醒來,生命大抵無虞。葉家……葉家衆人也已經收斂了,外面的人不知曉葉妹妹你還活着,都道葉家橫遭滅門乃是為了你家那《越雷劍譜》,将那劍譜傳得神乎其神,葉妹妹你若是要回去,怕是不再好用葉家嫡女的身份了……”
嚴枕風幹巴巴地說着話,聲音聽着并不比珈以這重傷之人有力。
他說不出口,将葉家滅門的是他父親,跪在葉叔叔面前含淚大哭,聲稱要為葉家亡魂讨回公道的也是他父親,背後放出了葉家劍譜的風聲,将矛頭直指魔教,逼得葉妹妹無法在江湖中安穩的也是他父親。
他無法想象,人居然能有這樣的兩個極端。
若這換了任何一個人,他都将舉起手中利劍,不顧生死,衛心中大義。
可當他面對着現實,艱難做出選擇時,他才知道這其中有多艱難。
一邊是精心教養他長大的父親,另一邊是他十四年所學的道義常理再加一貫待他不淺的葉家衆人,小少年內心受到的沖擊,無異于是一次重生。
“我這次離家匆忙,也沒帶什麽東西能留給你……葉妹妹,很抱歉……”
嚴枕風說着,把手裏一直握着的那把劍放到了她躺着的土坑邊,他放得很輕,卻又像是個劍客放下他最重的承諾。
“我父親的所作所為,需要付出他相應的代價。”
嚴枕風每個字都說得艱難,他神情灰敗,眼睛都是通紅的。
“我會回去勸他,我會努力撐起嚴家,照顧好阿娘和弟弟,發揚藏雷訣……但他不能掩蓋他的過錯,他殺了人……他曾經教過我的,血債血償……葉家弟弟和雲哥兒一般的歲數,他怎麽下得去手!”
少年最後已經是在含着淚地嘶吼。他接受不了他父親的行為,但那是他的父親,曾經在他心裏是那樣高大正直的人,這些道理,甚至還是他親口教導他的。
珈以睜着眼睛,她還能感受到一點原身殘留的情緒,悶得哭不出來,卻能夠很理智地答了嚴枕風一聲,“別去了,沒用的。”
既然打算這麽做,放了火毀滅證據,又不辭勞苦地演一場戲,又怎可能回頭。
但嚴枕風卻搖頭,“再沒有用,我也要嘗試。”
他苦笑了下,“總不能讓葉妹妹你覺得,世上都是那樣狼心狗肺之人。”
破廟裏沉默下來。
珈以看着那破舊的布帛沒移開過目光,卻否認了嚴枕風的話,“不管當前遇見的人多不仁不義,都不能用看他的目光去看下一個人,”她的聲音因為中毒,因為重傷,很沙啞,卻也很堅定,“這是阿爹告訴我的,我不會忘。”
嚴枕風又一次說不出話來。他是真不明白,他爹為什麽會對葉家下手,明明葉叔叔是那樣豪邁仗義的人……怎麽下得去這個手!
少年一腔孤勇,心裏猶存對父親的最後一絲期待,還是決定要回去試一試,臨走之前與珈以說了最後一段話。
“葉妹妹,我父親對你們葉家犯下的錯罪無可赦,我若能說服他,必讓他在天下人面前給個交代。但若我不能,且不幸身隕,能否求你,過十年再尋他複仇?”
珈以終于轉過頭去看他。
嚴枕風的臉紅了個透頂,說話都磕磕巴巴的,“就……就當是看在我救了你的份上。雲哥兒他們都是無辜的……雲哥兒他如今才兩歲,我母親又體弱多病,行哥兒性子似父親,怕是難當大任……若無人支撐門楣,他們怕是……”
話斷斷續續,嚴枕風都覺得自己實在無恥。
他父親如此不仁不義,他卻還想葉妹妹待他家人仁義。
他心裏有一肚子的話與忏悔,但對着葉妹妹那張虛弱而憔悴的臉,想到他偷偷回去葉家看見的那五具焦屍,和他那在靈前哭得聲淚俱下的父親,他就覺得詞不達意,話不成句,都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
“至少……至少,不要變成我父親這樣的人。”
為了心中私欲,能對無辜婦孺慘下殺手。
幾息的沉默之後,珈以開了口,“我答應過我父親,會成為一個女俠。”
她仍舊看着那破布帛,說話時的音調沙啞,可大滴大滴的眼淚卻在她喑啞的語調中落下來,“我要行俠仗義,我要潇灑落拓,我也要恩怨分明。”
當年曾有個江湖客找葉父比武,不敵葉父出了陰招,害得葉父卧床休養半年,連原本執劍的手都從右換到了左,兩年後葉父終于尋到了他的蹤跡,與他大戰一場,将他重創,那人臨死之前,卻只求回家見孤身的老母親一面。
葉父便跟着去了。
那老母親眼睛已瞎,聽見兒子身後跟了人回來,還以為是他的好友,拿出了家中好物熱情款待,葉父吃了一口,算是受了一飯之恩,便放過了那人。
後來葉父曾與原身說起這事,摸着小丫頭的卯發教導她,“自古俠以武犯禁,我們雖身在江湖,争鬥不斷,心中卻要存義。有仇當報,可也得适力而為,不可贻害無辜;有恩必償,卻要惦念至親至愛,不宜遺禍六親。”
原身還小,那時聽得懵懂,只仰頭問了句,“那若是他對我很壞很兇呢?”
葉父朗聲一笑,将她高舉過頭頂,“那你便更不該變得如他一般又壞又兇了。不然,這仇恨世世疊加,你日後的親朋好友,豈不都要受你牽連?”
他抱着原身,聽孩子清脆的笑聲,告訴她,“人活一世,最貴重的便是一顆心,無論遇何艱難境況,為父都願你能守住本心,勿為外物所沾染。若你身隕,當是死而無憾,若你存活,也當問心無愧。”
內心有個聲音一直在試圖開口,雖悲痛欲絕,卻也堅定萬分。
珈以滾着淚,順了她的意,“我答應你。”
原本她來此處的任務,便是要為報葉家的滅門之仇,也要将那位後世赫赫聲名的雲少俠,徹底釘死在正氣俠客的榜首之上。
那是原身曾期望做到,卻從再也沒了機會的事。
她不願旁人再蹈她的覆轍。
嚴枕風一怔,臉上又喜又愧,最後他後退幾步,朝珈以磕下頭去。
他将劍留下,獨自走出了破廟。
少年既堅定了心中的選擇,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拿回公道。
且他心中的愧意太重,已無臉面再面對葉妹妹。
而珈以重傷未愈,躺在漏風又漏雨的破廟之中,很快就被未降下的高燒燒得再次迷暈過去,她模糊中聽見耳邊有聲音低低絮語,“教主非讓我們尋個聖女,可如今江湖中誰不知咱們西陵教乃是魔教,找個根骨奇特的孩子哪那麽容易?”
說話聲還伴随着走動聲,卻是沒在意佛像背後,被藏着的奄奄一息的小姑娘。
珈以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掙紮着爬起身來,翻身砸在地上驚得那兩人驚駭轉身,而她只是伸手扯住了其中一人的褲腳,仰起頭看他,“求求你,救我。”
她身上赴宴時所穿的華服早就被大火和血漬污損,嚴枕風讓大夫為他治傷時便讓人給她換了一身,再加她如今高燒脫水虛弱的模樣,那還有半分潛林葉家嫡長女該有的風華。
但燒得脫水,她瘦削下來,那骨相就愈發明顯。
西陵教的兩個人對視了一眼,眼中具是滿意。
其中一個彎下腰去,抱起了已徹底昏迷過去的珈以出了破廟。
獨留那一把劍,孤零零地藏身在佛像之後。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