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牛皮長靴挑起葉婉珍的下巴。
滿頭冷汗的葉婉珍只看到長筒黑皮靴子上那發亮的銀首和繁複古樸的花紋,她飛快地看一眼面前如雄偉山峰般威懾的黑衣人,又誠惶誠恐的垂下了眼皮,呼吸急促,汗水濕透了衣背。
她緊緊握住拳頭,尖利的指甲深深紮入手心,手心頓時傳來鑽心的疼痛。
她提前将指甲修剪的又尖又長,必要時,疼痛會使自己鎮定一些。
落葉無聲,踏步無痕,這正是他的風格。
一切都如往常般平靜,萬物生靈仿佛都噤了聲,葉婉珍的心和大地在一起咚咚震顫。
在這個沒有濃霧侵襲的夜晚,她已經跪在這條必經的小路盡頭等待了很久,這次,她終于沒有錯過。
“小……小女子願……願誓死效忠!”
在任何時候都沒有膽怯過的葉婉珍,面對巨大的威壓第一次有些口語失常。
“你的忠心對我沒有絲毫用處。”
一個暗啞而陰沉的聲音傳來,如同鷹頭山上刮過帶雪的寒風,讓人冰冷徹骨。
葉婉珍卻激動萬分。他和她說話了,他的腳接觸到她了!
“小女子願赴湯蹈火,為您做任何事!任何事!”
黑衣人靜靜的盯着鞋尖挑起如同老鼠般哆嗦的女子,她臉色蒼白,冷汗直流,仍在苦苦強撐。若是将她脖子飛刀斬斷,鮮血會從橫切處噴濺三尺多高。
終于,那只黑色的靴子放了下來。
“你自盡吧。”
葉婉珍一愣。
但是這男子越是冷酷絕決,葉婉珍越是興奮!
人是貪心的,開始只是希望這輩子能再見一次,可是見到後又希望能有交集,可是交集後就結束一切歸零,這是葉婉珍萬萬不想要的,她還想要更多。
手指再一次刺破手心,粘乎乎的鮮血湧了出來。
冷靜下來的葉婉珍道:“死是小事,可是小女子一件事都沒有替您做太過浪費。若您讓我去殺曹達或是司徒瑾,小女子也立刻去做。”
雖然不自量力,但是黑衣人仍是來了興趣。
“為何要殺他們二人?”
擡出青陽鎮最有份量的兩個人,肯定比她自己要有用。葉婉珍咬牙,一口氣道。
“曹達一介酸儒,狂妄自大想異地稱王,只不過依附其母才壯大,蜉蝣撼樹死不足惜。而司徒瑾,手下均呼其大哥,其作風尤如悍匪,堂堂男兒,妄稱青陽三傑之一,連手下的兄弟溫飽都發愁,留之何用?若是我是曹達,定會劍走偏鋒和螭國私下聯手,一起開辟新的疆土!若我是司徒瑾,定會綁殺青陽富戶鄉紳,何愁財源滾滾!”
倒是有點意思了。
說的一套一套的,可見是提前精心準備的。而且知道的還不少,平時不少費心偷聽。只可惜,是個傻大膽兒。
和螭國合作,沒有強大的能力駕馭,不亞于引狼入室,引火燒身。而綁架這種不入流的手段嘛,那司徒瑾寧肯餓死也不屑為之,也就剩這點氣節活着了。
“曹達是巨富,司徒瑾有領軍之能,無論別人對其如何垢病,也比你——有用。”
一個芥豆大小的人物忠心算得了什麽,這兩個人比她有價值多了。
黑衣人沒有心思停留,一撩身後黑色披風,轉身想走。
葉婉珍重重趴在地上磕頭。
“小女子還有一位哥哥異與常人。自從大病一場醒來之後,不僅言行舉止與以往頗為不同,而且有一手驚人的園藝,凡是他撫觸的花木不僅能起死回生,而且生長極快,猶如花精!若您需要,小女子定會将大哥一起請來,為您效勞!”
為了能留住對方,她有些口不擇言,将早就心存疑點的東西加大誇張,就連她自己越說越心驚,越說越覺得真實,反而無意中真相了……
見黑衣人停了腳步,葉婉珍大力磕頭:“今上!請您吩咐!”
黑衣人不禁冷笑了兩聲,這個丫頭真是鬥膽包天,這句話喊出來,只怕這水雲裳的人要死個差不多了!只不過,馬屁拍的正好,倒挺受用!
“你先殺了溫奕吧!”
“是!”
看着黑衣人翩翩離去,葉婉珍按捺住內心的興奮,趴在地上磕頭恭送。
葉婉珍的腿麻木的不聽使喚,她勉強撐着自己站起身,飛快地揉揉疼的厲害的雙腿,抑制不住一臉的開心,笑容滿面的跌跌撞撞往外跑去。
殺溫奕用什麽好?繩子的話她力氣太小,根本勒不死!那用刀,去廚房!菜刀好像太大,不好藏匿,剪刀似乎更合适!
月亮吐露着銀光,天上綴滿了閃閃發光的星星,像細碎的流沙鋪成的星河斜躺在青色的天空,淡淡清涼的光輝,猶如一塊透明的面紗,輕輕地張在大地上。
庭院靜靜,花香更濃,月色中,樹木如猙獰的巨人站着,錯疊成一堆堆密集的黑影,樹葉的隙好像千百雙的小眼睛,神秘地窺視着周圍。
“溫奕,你可都看到了?”
樹蔭下最暗的黑影處,有兩個人靜站在那裏很久了,和葉婉珍跪候的時間一樣長。
溫奕心如死灰,如同雕塑般一動不動,良久,才緩緩點了頭。
“不要帶任何行李,你走吧!”
溫奕向貞娘子鄭重的行了拜別大禮,默默的離開了,孤單的身影如同寒風中的落葉。
貞娘子搖了搖頭。
這個女子根本不适合他。只不過,得讓他親眼看到才會死心。
溫奕低着頭慢慢走在路上,毫無表情的臉上突然擠出一個非常難看的笑容。
本打算為她撐起一片天,為她遮風擋雨,無論如何也要将她護下,哪怕最後共生死。
真是滑稽而諷刺,一切的風花雪月,其實只是它人的逢場作戲罷了!他就像一個小醜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溫奕仰天悶笑,原以為那是朵善解人意的解語花,沒想到那解語花卻想伴君側做帝王蓮……
一顆璀璨的流星劃破天空,如同一根斷了的琴弦。
葉婉珍氣喘籲籲的跑到溫奕門前,輕輕敲門。
她已經用最短的時間準備好了說辭。
半夜做了惡夢,想父母,想家,孤單無依,突然不受控制的跑到師哥這裏,然後趁機……
葉婉珍将自己淩亂的頭發往下撥拉了幾下,新換的貼身小衣大開的領口又往外撥了撥,眼睛瞬間流出清淚,用手一揉,紅紅的眼圈立現,好一幅可憐慌張而又誘人的模樣。
可是她敲了半天門,裏面卻毫無聲息。
葉婉珍感到奇怪,緊緊握住袖子裏藏的剪刀,推門進屋。
無論如何,首次的任務必須完成!
一室月光,卧榻清冷,床上的寝具仍保持完好。葉婉珍上前摸了摸,人早已不在了……
一燈如豆。
黑衣人仍在低頭撫琴,曲聲輕緩動聽,如同小溪流過山澗,聽者心情安然平靜,仿佛身卧青石,伴着一股清清潺潺的山泉林中小憩。
案桌上擺滿了美酒佳肴,瓜果糕點,鮮花清茶,只是兩人隔着桌案,一人低頭撫琴,一人托腮靜靜沉思。
終于,一曲完畢,黑衣人按撫了一下尖銳而堅硬的手指。
“這些年淳兒在哪裏?”
“螭國。”
果然,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螭國的确是個很好的避難所。
“螭國的國王将來有何打算?”螭國人幫了他,定會要些回報。
聽到貞娘子的問話,趙淳冷冷的看了她一眼。貞娘子閉口不言,默默地給他續了熱茶。
趙淳不喜女子議政,有些事只能回禀或是照辦,不要問為什麽。
“那個女子我暫且留下。”
“明白。”
這把刀終于不受控制了,但是也在意料之中。像趙淳這樣的人物,葉婉珍是無法抵抗的。遇到比自己更強大的人,她會毫不猶豫的易主,就像她想棄掉她一樣幹脆。
“溫奕已經走了。”
趙淳擡頭,黑色的面紗仍遮擋面容,只是透過黑紗,那一閃而過的金色雙眸讓人心驚。
“此後世間再無溫奕此人。”
貞娘子終于松了口氣。淳兒事後沒有追究,那就不會輕易殺掉溫奕,會另有它用。
其實在趙淳面前,她是不敢存什麽僥幸心理的。兩人躲在樹影裏,他早已知曉。但是為了溫奕,她還是打了個賭,賭她這個皇姐還有幾分薄面。看來,淳兒還是對她這個唯一的姐姐有幾分在意的。這讓她心裏欣慰很多,看向趙淳的眼光也柔和了起來。
趙淳性格孤僻,桀骜冷情,冷酷的有些不近人情。
趙浈雖然是公主,但是在自己弟弟面前并無什麽威儀。趙淳不喜人倫親情,對母親和姐姐并不親近,雖然她比弟弟趙淳大了差不多十歲,對這個幼弟有種慈母的心結,但是趙淳從沒有和她有過什麽交流。
後宮佳麗層出不窮,母妃失寵後就常伴青燈古佛,瑪瑙菩提佛珠從不離手,對姐弟二人也很少過問。
但她卻是知道皇弟趙淳的秘密的。
他身上遠古血脈覺醒的非常早,但是卻很弱,只有後背上有些細微的羽翼,這還是在他有一次受了傷後躺在床上不吃不動才被趙浈無意中發現的。她悄悄弄來藥具給他醫治,小心地包紮。
皇家多隐秘,雖然她們都是皇族,可是很多事情也并不知曉。
都傳皇族有遠古血脈,可是身邊的人都很普通,也許那高高在上的父皇是其中一員,但是他們并沒有機會了解。
趙淳年紀雖小,但心思缜密,懂得懷壁其罪的道理,弱小的他尚無法自保,所以異能的事他隐藏很深,甚至悄悄忍痛拔掉身上帶血的羽毛。
他還不夠強大,母親既不受寵又無勢力倚仗,早早覺醒異能會引來殺身之禍。趙浈也小心的維護着這個秘密,姐弟二人雖然話語不多,但彼此都心照不宣的長大成-人。
先皇彌留之際,拟下的遺诏成了一張廢紙。
那真是一個青鸾歷史上罕見的重大時刻。
密密麻麻的禦林軍,禁衛軍,還有從城外突然調動的大批鐵騎精英将皇宮圍了個水洩不通,各為其主的軍隊發動了戰争,嘶殺聲響徹天地,屍骨成堆,血流成河。而宮內更是驚天的炸雷聲不斷,巨大的轟隆隆聲中,滾滾煙塵四起,天空中飛揚着沖天的火焰,如鮮血般的光芒遮蓋了天際。
有人說是那是新研制威力巨大的火器,但是很多人仍将信将疑。有的百姓關門閉戶,戰戰兢兢地悄悄焚香祈禱,對傳說中擁有神力的皇族更加敬畏。
這場奪位之戰足足進行了半個月,老天也加威助勢,滂沱的大雨也下了半個月,直到臨月城幾乎快要淹沒時這場戰争才停止。
當太陽金色的光芒又重新照耀在威嚴大殿的琉璃頂時,所有的血腥已經沖刷幹淨,大水也漸漸退去,空氣中彌漫着雨後的清爽,天邊還挂起了一道垮越天際的七彩飛虹——佛光祥瑞。
十三皇子趙灏——孝元帝登基了。
齊王趙淳輸了。
塵埃落定後,外界都傳新君仁義,不殺手足。
母親聖妃軟禁,皇弟不知所蹤,只有她被抓入秘牢,每天拷打逼問趙淳的下落。後來,溫奕的父親溫詢冒着巨大的風險設計讓她詐死,易容後逃脫到青陽,并叮囑她耐心等待。
沒了趙浈,孝元帝只能對母親聖妃以禮相待,這已經是他最後一張底牌了。
這天下群雄,趙灏均不看在眼裏,但唯一能與之抗衡的,只有另一個存在的異能皇族——趙淳。
世界猶如海洋,時代猶如勁風,前浪是兄長,後浪是兄弟,風擁後浪吹前浪,亘古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