珈以半點不慌,慢條斯理地拉好了衣裳,頭微微一擡,她那細嫩雪白的脖頸就暴露在了衆多兵器之下,而她卻笑得好似眼下只是庭中漫步。
“一道劍傷而已,怎麽就成了魔教妖女的标志了?”
她烏發皆濕,正紅色的襦裙沾了水緊裹在她身上露出了姣好的身段,還有水珠從她各處滾落,搖擺的燈光下,她美得像女妖。
那些江湖人一時詞窮,但也有人飛快想到這其中最關鍵的人物,轉頭就去看只字不語的嚴枕雲,“這劍傷是雲少俠所為,是與不是,只要雲少俠判定便是!”
珈以也順着他們的目光,去看嚴枕雲。
可她這會兒卻偏又一個字都不說,好似篤定了嚴枕雲會站在她這邊。
她的目光裏還含着笑。
嚴枕雲深吸了口氣,站起身來,卻是先拿了季解憂遞來的鬥篷給珈以披在了肩上,才站起身來,擋在她面前,直面那些刀劍。
“她于我不同,還請諸位勿傷她。”
他這偏薄的話一出口,其餘人立時都炸了,尖聲質問,“嚴枕雲你這是要包庇那妖女,你對得起你的宗門,你的師父,你的師兄弟,你心中的道義嗎?”
喊着話的人許是氣極,說話間口水飛濺。
季解憂一瞧他們對他大師兄這态度,氣極就要上前,他戴師兄拉了他一把,卻是往前一步,站在了嚴枕雲身側,“我大師兄又未曾說不給一個真相,諸位方才也說了由他判定,這會兒又這般催促,有失體面吧?”
“這也就是怕保住了體面,反漏了底細罷了。”
珈以在後面慢悠悠地開口,先說了方才開口噴口水的那大漢的名字,将他背後幹的缺德事按哪年哪月說得清清楚楚,“……做了這麽多事,啧,于舵主也是這不怕哪人水邊走一步,就被厲鬼給拖了下去。”
他們如今正巧就在湖中央。
那于舵主吓得臉都白了,下意識就往後面退。
他這一退,撞醒了好些個有心人,立時心裏驚懼與憤怒并起。
趁着她還沒說出來,趕緊把她殺了,這樣就不會有人知曉我的事了。
一瞬間,在場的好些人幾乎都是這個念頭。
而他們殺意一起,嚴枕雲立時就握緊了手中的藏雷劍,他無論如何都不會讓他們帶走阿姐,不管她到底是不是那個可能就是害他家破人亡的魔教妖女。
可他一邊堅定這個念頭,一邊卻又忍不住在心裏擔憂——萬一她是呢?
他阿娘……
嚴枕雲竟覺得眼下這境況,比他過去數十年的噩夢還讓他恐懼。
他握着劍的手在抖,卻突然聽見背後珈以喚了他一聲,“嚴枕雲。”
面前就是敵人,他無暇回頭,卻能清晰聽見身後的聲音,摻在流水聲裏,平靜又冷酷地打破了他最後一點幻想,“嚴枕雲,我騙了你。我是你的殺父仇人,也是魔教妖女。”
嚴枕雲猛地就要轉回頭去。
然後他就聽見幾乎嘆息的一句,“下次見了我,就殺了我吧。”
嚴枕雲已經回過了頭,卻只看見她被一個黑衣男子勾着腰抱着,飛身掠到了幾丈外的小舟上,一路順水,離開得飛快,只聽見那男人不耐煩的聲音,“你與他說那麽多做什麽?你還怕他下不了手殺你嗎?”
這話便是一語驚醒夢中人,那些生怕自己背後所做的污糟事如那于舵主一般被公之于衆的江湖人立即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般,個個都恨不得撸起袖子,為江湖除去魔教這一大患,為雲少俠報殺父滅門及羞辱之仇。
那妖女竟還敢以雲少俠的救命恩人自居,分明留着他戲耍作弄,瞧他笑話的。
江湖衆人站在雲少俠的角度上為他設身處地的想,都覺得忍不下這口惡氣。
他們這次是打定了主意要鬧到魔教的老巢去,可幾番思量之下,想起二三十年前那魔教教主為禍江湖時所展現的神功,卻是誰也不敢再當這個出頭鳥,幾番思量推诿之下,倒是把嚴枕雲給推到了最前頭。
那用的借口可是好聽的,“雲世侄你與那魔教自是仇深似海,那妖女又分明盯準了你戲耍作弄,你這領頭人師出有名,那妖女自然也由你處置!”
話是這麽說,但珈以手裏握着的信息在那,他們也不定放心将她交出去。
這不過是多方衡量妥協的結果罷了,私底下都是自己的小心思。
然而嚴枕雲只猶豫了一瞬,就點頭應下。
他出議事堂時,季解憂還在那嘀咕,滿心為他抱不平,“這些人,之前大師兄傷了妖女,他們都要湊上來搶個功勞,這會兒要去魔教了,倒是畏首畏尾,非要将大師兄推出去不可了,還說什麽任你處置,到時候人指不定就……”死了。
最後兩個字沒說出口,因為戴師兄戳了他一下。
季解憂這會兒才想起來,自家師兄待那妖女向來不同,怕是真下得去手,這心裏也難受得緊。
他将眉頭擰成了疙瘩,卻不知曉如何安慰大師兄,想了又想,硬是死皮賴臉地拖着嚴枕雲去喝酒,古話不說,借酒澆愁嘛。
結果嚴枕雲喝了兩杯,坐在桌邊,硬是不肯再喝一口。
東極裏管得嚴,他上頭又是個嚴肅的大師兄,季解憂一心有樣學樣,半點酒液沒沾過,這會兒好奇喝了幾碗,倒是将自己灌醉過去,看着他大師兄捏着酒杯的骨節都發白了,卻只會懵懵懂懂地問一句,“為什麽啊?”
“因為我怕我喝醉了,會忍不住原諒她。”
嚴枕雲的嗓子不知是因為喝了酒還是因為太過用力,都有些暗啞,“她給我買糖葫蘆,她從地道裏救我,她一路鼓勵我,她把我送到東極,她在我夢裏哄我,她一次次上山看我,她帶傷陪我放風筝,她還給我送過許多亂七八糟的禮物……”
“我的朋友、親人、愛人,很長一段時間內都獨獨是她。”
“她是我在世上最重要的人,我曾經最大的願望,就是保護她,能在江湖中為她撐腰,能讓她離開她不喜歡的地方,去做她所有想做的事。”
“我想過許多,該想的,不該想的……可我沒想到,有朝一日,我卻要猶豫着,克制着,讓自己不要去原諒她。”
他說着大段大段的話,眼淚就從通紅的眼睛裏掉下來。
季解憂吓得那點酒都醒得幹淨,他手忙腳亂地想要給他大師兄找東西擦擦臉,卻又覺得讓他哭一場也許不是什麽壞事。
可他從沒見過大師兄哭,也從不知曉他居然會哭。
他急得手足無措,腦子發懵,竟就把心底的念頭說了,“可是,大師兄你上次與師傅論劍道時,不是說,在你父親棄家而逃的那一刻,你就不認他了嗎?”
那時師傅問,執劍為何,劍道又為何,大師兄就答,執劍為護,劍道為義。
若是護不住相護之人,劍在手中,也不過就是一塊好看些的廢鐵,而若心中不存仁義道義,那便枉為劍客,只能稱為屠夫。
那可是他第一次知道,原來那聲名狼藉的嚴守耀,就是大師兄的親父。
這麽些年過去,托那些不辭勞苦想要證明自己青白的江湖人的福,嚴守耀當年所做之事件件澄清于人前,尤其是他殺了就潛林葉家一事與他理論的長子,還借此戕害旁人,為己揚名一事,更是露出了他妄為人父,最為醜陋的一面。
若不是那嚴枕風去尋父親說理前曾在某位摯友處藏一封絕筆信,那摯友又因親眼目睹此事而被吓破了膽,藏着信不敢多言,此事怕是永無水落石出之日。
嚴枕雲迷迷糊糊地回頭,也記得自己曾說過這話。
他那雙被酒浸得迷蒙的桃花眼立時就亮了幾分,“我,我真的可以這樣嗎?”
季解憂是第一次收到來自人生導師大師兄的疑問,他便像是打了雞血般,忍不住就将自己的全部意見都倒了出來。
“要我說,那嚴守耀的确沒臉當大師兄你的父親,雖你早些年是受了生恩,可你也說了,他自小便不喜你的性子,連功法都是打發了個弟子來随意教你,嚴家落敗,他的醜事被抖露出來之後,師兄你因他受了多少委屈……”
說起這個最最最令他讨厭的與大師兄有關的人,季解憂簡直就是滔滔不絕。
可他也知曉,身為人子,又是他師兄這樣重情重義的性子,便是他心中真的對嚴守耀有怨,他也做不到真的對他不管不顧。
自來,人的情感與理智間便有鴻溝,要跨過并不簡單。
所以他想了想,換了種說法,“大師兄你若是心中實在存疑,為何不去找那妖……那姑娘去問一問緣由,她許不是這般草菅人命之人呢?”
嚴枕雲的眼睛“刷的”亮得愈發明豔。
次日晨起,他臉上的沉郁已消退了大半,面對着季解憂時,又能露出之前那種令人如沐春風的笑,對去魔教老巢一事,也愈加積極主動。
瞧見大師兄的精神氣又回來,季解憂心裏大松了口氣。
也難為他昧着良心,說了那妖女的好話了。
可看着大師兄那模樣,他又忍不住覺得,要是那妖女真的沒做什麽壞事,連殺了那嚴守耀也是真的事出有因就好了。
至少這樣,大師兄就不用這樣難過了。
而嚴枕雲恢複了精神之後,立即就着手準備去魔教老巢一事。
他想着,如今江湖中無人知魔教老巢到底在何處,最大的突破口,怕還是要從那幾個被抓住的魔教教衆口中探出來。
原以為這其中頗要廢一番功夫,卻不想他只是挨個提審,私下透露出這個意圖,那十幾人中就有兩個很積極地想要表示願意帶路。
嚴枕雲掩住怔愣,将兩人分開讓他們繪制了地圖,拿到一起比較,發現那地圖居然分毫不差,連幾個溝壑起伏的弧度都別無二致。
他心下存疑,卻絲毫沒外露半分。
拿了這地圖出去,解釋是魔教教衆透露出來的,那些口號喊得響的江湖人卻是立時存了疑,卻又舍不得放過這唯一的突破口,推脫了好幾次後,最後各派出了幾個人,随着嚴枕雲,一同朝着那地圖上所繪的地址而去。
不過十幾日,他們便到了魔教所在的西陵山上。
然而來得太過輕而易舉的人卻發現,這魔教,與他們預想的,很是不同。
作者有話要說:
可能還有一兩章的樣子,看我具體寫出來的情況哈!
雲哥兒的情況和風哥哥不同,他雖然知道他爹做了什麽,可畢竟沒親眼見過,也沒風哥哥和葉家人的感情及了解,更不知曉珈以的身份,珈以一下突然爆出來自己是魔教妖女,又是他殺父仇人,他方是肯定方的。
恩,之前有小可愛猜出了我的套路,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