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嶺北趙家滅門開始,江湖上的傳聞就未曾消停過。
前面那些暫不提,單是東極玄虛宮的雲少俠帶着衆人去尋魔教開始,這江湖話題榜上的最紅人物就日日刷新,鬧得江湖上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只因那上了話題榜,絕不是什麽喜得麟兒,笑迎佳婦之類的,人人樂道的好事,而簡直就是個人黑歷史大起底,從七歲尿床到十三歲強搶了家中旁系的功勞,再到二十三歲在背後算計了哪家人,與誰誰誰有着不可告人的私情……
一清二楚,甚是具體。
各州府的官府公欄被每日刷新的各家秘聞貼得滿滿當當,成了最熱鬧的地。
連賭坊都熱鬧起來,因為壓明日會有誰倒黴,成了最有意思的賭局。
做過虧心事的人都想揪出這幕後黑手,可不管怎麽蹲守,那些去貼布告的人左右是一問三不知,後面操控的人躲得卻比老鼠還好,愣是讓他們束手無策。
這場熱鬧熱鬧到了第十七天,雲少俠帶着人到了西陵山。
這消息成了最新公告。
衆人一瞧,那看戲的心登時就有些不滿了。
可這散了熱頭回去一尋摸,連腦瓜子最不好用的都在這會兒醒過神來了——這江湖什麽時候,就成了遍地是人渣,連滅魔教好似都成了可有可無的事兒了?
他們将這些天被爆出來的那十六個人,連帶着早傳開風聲的于舵主連一塊兒一想,猛地覺得,完了。
這些往常都是在江湖裏頗有臉面的人啊,這風氣不就是他們帶的吧?
這腦筋一轉,善于推卸責任的人們立即就找到了罪魁禍首,群起而攻之,愣是将那些個人渣們都轟下了臺,然後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可這仇怨完了,這問題也就來了——日後江湖,交給誰管呢?
正巧這時候,雲少俠斬殺了魔教教主與左護法的功績被人大肆傳開。
有些人動了心思,正想湊這熱乎勁将嚴枕雲給推上去,有些人就不樂意了,說這雲少年年紀輕,資歷淺,怕是還不夠服衆,得等兩年。
可這等兩年的話才出口呢,就聽說魔教少主往西北去,帶着原本魔教的教衆,重新創了個教,很簡略就叫魔教,并且真誠地向武林宣布,之前那“個人黑歷史起底”的事兒,就是他們幹的,且他們要繼續幹下去,永不停歇。
背地裏暗戳戳做過虧心事的,可不止那十七人。
且魔教這擺明了就是要鬧得江湖腥風血雨,誰要是敢去碰那如今叫做武林盟主的位置,下一個公告欄上糊一臉臭雞蛋的,保準就是他。
于是,大家都慫了。
也沒人在說雲少俠年紀輕了,這話如今都變成了,“江湖還是年輕人的江湖啊,就是該讓你們這些小輩多歷練,我們就不摻和了。”
八個十個的,退得飛快。
嚴枕雲就這樣成了武林盟主。
手底下一大幫人,全是各家遞出來的小輩,好些還是他的師兄弟。
他當了這武林盟主,魔教也不安生,隔了三月半年的就鬧個事兒,嚴枕雲心裏存了念頭,都是自個帶着人去追,倒是發現了好些失傳已久的內功心法或是奇門怪陣,也着實是除了不少山賊水匪,申了許多陳年冤屈。
不知不覺的,就像是一湖渾濁的水,被人不斷打撈過濾,放掉舊的,引入新的,這湖水漸漸不再複當年模樣。
江湖還是那個江湖,卻又不再是那個江湖。
嚴枕雲的事務漸漸輕緩下來,魔教也安分了,他能有自己的時間了。
可時間過得那樣快啊,不過十年,他耳邊兩鬓已有白發,他有好些想要去卻一直未去的地方,也不再是當年的模樣。
嚴枕雲回了江南,去了鎮寧。
三月,鎮寧大雨,澆得路上措不及防的行人匆匆往家跑去,小販們也咒罵着天氣,急急收了攤,就怕澆着雨淋病了,浪費了好不容易賺來的錢財。
街上漸漸少人跡。
嚴枕雲正巧走到了一座橋上,他想了想,坐在那欄杆上,瞧着底下的流水。
他在想他印象中的上一場大雨。
那時他孤身在追魔教的人,天冷,雨許是比今日還大,他淋得濕透進了一座破廟,靠在欄柱上,多日未合眼的疲憊鋪天蓋地而來,他竟就這麽睡了過去。
醒來,面前燃了火堆,柴已燒到了末尾,而他身上搭着一件衣裳。
但是這些都未曾讓嚴枕雲變色,他突然站起身,不顧那柴火燙手,硬是伸手過去,小心翼翼地挪開了他左邊靠石墩的那根木柴,看見了被它蓋着,已經有些損壞了的一條簡陋的小魚。
有人用了這破廟中經年的灰塵,閑極無聊,畫了這條小魚。
嚴枕雲坐在火堆邊,又哭又笑,像是個傻子。
他帶走了那件衣裳,與他的梅枝藏在一塊兒,卻帶不走那條小魚。
他從來都帶不走那條小魚。
一條,在他家的湖邊,早就失了蹤跡,一條,在東極山上,不過一日就化了,還有這條,是連半絲風都禁不住的灰塵。
世事從來便有如意與不如意。
“噠噠噠”,很是清脆的腳步聲,一個穿着蓑衣的小姑娘跑上了橋,看見了坐在橋邊的男人。
她抱着懷裏溫熱的糯米雞,很是疑惑地看了他幾眼,跑下橋去幾步,又站住,跑了回來,看着那渾身淋得濕透還坐着不動的叔叔,很是迷惑地問他,“叔叔,雨這麽大,你打得這麽濕,不冷嗎?”
嚴枕雲回頭看她,點頭,“我冷的。”
小姑娘更疑惑了,“那你為什麽還坐在這裏?”
就是她,這麽小,也知道不能淋雨,淋雨了要喝姜湯,要沐浴,要換衣裳。
可她聽見這個奇怪的叔叔回答她,“我在等一個給我添衣裳的人。”
小姑娘點頭,又問,“那她什麽時候來?”
嚴枕雲臉上的笑頓了下,但也只是這麽一下,他回過頭去,看着腳下河水,告訴這個熱心腸的小姑娘,那個他并不想承認的答案。
“大概,她永遠也不會來了。”
小姑娘被這彎彎繞繞弄得頭暈,她有些後悔自己搭理這怪叔叔了,可想着他這樣子實在可憐,比她家裏等着吃糯米雞的弟弟還可憐。
所以她說,“她不來,叔叔你去找她不就好了,為何要在這兒等着!”
“噠噠噠”,小姑娘又下了石階,滿心歡喜的朝家中而去。
嚴枕雲看着她無憂無慮的小背影,竟突然醒過神來。
他離了鎮寧,去了潛林,去到他們曾住過的那個小院子裏。
院子裏的梅花已過了花期,如今長滿了樹葉,嚴枕雲拿了個小鏟子,去梅花樹下松土,按着早年的記憶,去挖他們埋下的瓦罐。
瓦罐挖出來,他先是去拿了那封信。
信紙已有些磨損,但還看得清上面他略顯稚嫩的字跡,一筆一劃寫着,似乎還能看見他的委屈與堅定,是他曾以為自己邁不過去,也背負不動的家仇。
然而事到如今,那些逼死他阿娘的人都已付出了代價,他也過得不錯。
腿有些酸麻,地上并不濕,嚴枕雲幹脆就席地而坐,去掏了另一封信。
比起他絮叨的家仇與恩情,這封信實是簡單得很,只一句話。
——雲哥兒,你報了仇,當了大俠,也要記得開心啊。
信上的字跡忽然被眼淚糊了下。
嚴枕雲趕緊将那迅速暈染開的紙舉高,對着日光輕輕地吹,然後細細收好,想着帶回去定要先好好修補。
他努力岔開了心神,去摸那壇梅花酒,小心翼翼地拿出來,拿掉了封泥,湊到嘴邊喝了一口。
又酸又澀又苦,還有股難言的滋味。
嚴枕雲皺了臉,被這味道惡心得夠嗆,忍不住就抱怨,“阿姐,你這釀酒的手藝可真是糟糕啊!”
然而風靜樹也靜,并沒有人回答他。
嚴枕雲慢悠悠地,将那壇酒都喝完了。
他覺得自己大抵會中毒而死。
可他還是擡起那酒壇,往嘴裏倒。
這次倒出來的,卻是個很小很小的紙包。
那紙包外不知裹了層什麽,滑溜溜的,裏面卻是半點不進水,嚴枕雲拆開了,倒出來兩顆糖,還有一塊小石頭,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字。
——雲哥兒,酒不好喝,給你塊桂花糖甜甜嘴。
這真的是……
嚴枕雲握着那兩塊桂花糖,坐在梅花樹下,坐在泥地上,擡頭望天,忽而說了一句,“下場雨吧,下場雨好不好?”
天邊轟隆一聲,竟真的有個悶雷,繼而春雨便淅淅瀝瀝地飄了下來。
他在雨裏坐着,那些瓦罐酒壇什麽的,都被他放到了屋檐下,他就坐在雨裏,渾身濕透,手裏捏着那兩塊糖,看着它們慢慢在手心融化,問了句。
“阿姐,你覺得這糖甜不甜?”
又自問自答,“你的酒這般難喝,這糖肯定也不甜。”
他只在潛林帶了兩天,然後就去了東極,去了極東鎮,去了嶺北趙家,又去了西陵山,過了梅陣,站在已然廢棄的大殿上。
身後有人靠近。
嚴枕雲轉回頭去,看見來人,點頭算是與他打了招呼。
滕星野看他那神情,皺了眉頭,“你知道她已經死了,什麽時候?”
前半句肯定,後半句才是疑問。
“你在破廟裏給我畫那條魚的時候。”嚴枕雲的聲音很淡,“你學得很像,簡直是一模一樣,唯一的不同就是,她的魚在笑。”
“魚怎麽可能會笑?”
滕星野這話問出口,看見嚴枕雲的神色,恍然間回過神來,氣極怒吼,“你方才實在詐我?”
“只是在确認那條魚是你畫的罷了。”
嚴枕雲張開手,迎接呼嘯而過的風聲,神情看着很是安然閑适。
他這模樣,莫名就與珈以往日坐在樹上閉目養神的神情很是相似,滕星野心下莫名嫉妒,張嘴便戳他,“那你就不想知道她葬在哪裏?”
“葬在哪裏,又有什麽關系,左右你不會讓我知曉,也不想讓我去祭拜她。”嚴枕雲睜了眼,看向他,眉眼溫和,疏朗大氣,确是無甚芥蒂的模樣。
“反正你也攔不住,她住在我心裏。”
滕星野氣悶,卻一時無言。
良久之後,一陣呼嘯的風聲裏,他看着這一堆雜亂的痕跡,問那早生華發的武林盟主,“你說,眼下的江湖,是她想看見的模樣嗎?”
嚴枕雲一笑,答,“若是,自是你我之幸;若不是,日後再盡力便是。”
滕星野對這地方惡感很深,待了沒多久就走了。
直到确定他走了,嚴枕雲臉上那看似永遠灑脫的笑才落了下來,露出了掩飾不住的疲态,對着風喃喃自語,“這樣,你應該能放心了吧?”
他嘆息,輕若風聲,“阿姐,我真的好想你。”
作者有話要說:
雲哥兒對珈姐的感情應該是很複雜的,就像他自己說的,亦師亦友亦愛人,可惜最後一個,見珈姐最後一面時,他就知道,不能說,不合适,沒可能。
本來以為會很難過,但寫完覺得,還好,也不錯。
下個故事,我們讓珈以賣萌吧,萌掉血條的那種~~~~
看着易爆易燥還陰暗的大妖王X又軟又萌又愛哭又膽小,但很強悍的小奶包珈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