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珈以端着茶盞,湊到嘴邊輕輕抿了口,眼睛看向盛平帝,隐約還有他們母妃廖妃當年的模樣,“皇兄,你也知曉,我活不過幾年了。”
“成安!”
盛平帝險些砸了茶盞,怕吓着她,才吼了一聲後就斂了氣息,硬逼自己靜下心來,“你別憂心,朕會請太醫再給你醫治,上次那兩個……”
上次那兩個,都是她拿出了盛平帝的名頭,威逼利誘許久之後,才好不容易說服下來,配合她來唱這麽一出大戲的。
珈以心裏很想抓住盛平帝的腦子,給他使勁地晃晃,倒倒裏面的水。
作為一個自小被養母喂毒的孩子,他還覺得自己能活多久?就是現在皇後生下的那個病恹恹的皇長子,其實也被父皇的餘毒影響,活不過半歲。
再之後,盛平帝的子嗣艱難,竟是等到八年之後,才有個健康的小皇子降世。而那時,盛平帝自己的身子早已虧損得厲害,只等小皇子活到了五歲,就駕崩了,小皇子登基卻生母早逝,皇後娘家不顯,竟讓夏司廉成了掌權之人。
眼下她這絞盡腦汁的想把未來大權奸給帶走呢,他就在這兒給她拖後腿。
“我不想再看太醫。”
珈以直接拒絕了這個提議,含着笑移開了目光,看向窗外蕭瑟的冬景,“我知曉自個的身體,不需要旁人一次次提醒我,我将不久于人世。”
盛平帝一噎,卻是半個字都說不出口。
他轉頭去尋夏司廉。
卻見夏司廉盯着望向窗外的珈以,不知想到了什麽,神色難辨。
珈以遙遙望着的,其實是冷宮的方向,她望着窗外,神魂好似也遠走到了窗外,聲音輕飄飄的,好似一陣随時會被吹走的風,“我活到如今的年歲,酸甜苦辣都嘗遍了,倒是也不為自己感到可惜,只是有些懷念。”
她才到及笄之年,說的這些話,卻好似已是五六十的老妪。
盛平帝是真不知如何勸說,他更不敢和珈以回憶往昔,因為清晰地記着,當年自己未知曉她的身份時,利用起來可是半點不心軟,好幾次都差點要了她的性命,相認之處,更是靠她換血解毒,加入楊家破局……不适合與她說起這些。
“我也不知,我回憶起往昔,最想念的,居然是那少不更事的五年。”
珈以的聲音裏浸了些喜意,聲音不響,不是說給旁人聽的,倒像是自言自語,“冷宮那麽小,有時候我都吃不飽,可想起來,那時候真開心啊,雖日日不能出門,卻并不知曉是自個見不得人,還能每日有個盼頭,等着夕陽落山……”
她是真喜歡那段日子,夏司廉并不知曉她的身份,對她也無甚要求,只要她不鬧出動靜,不出院門,他就随她玩耍,偶爾還給她帶些宮外小兒喜歡的小玩意,比起日後需時刻注意的日子,真是無憂無慮得很。
可她身為皇室僅有的長公主,願望如此簡單,反倒越讓人心生不忍。
雖然當她再回過頭,堅定地向盛平帝表明要離開去往行宮之時,盛平帝是真的沒理由再留了。
總不能,堂堂長公主,從苦難中來,再在陰謀中死去吧。
他怕他母妃會從地底上來,打破他的腦袋。
珈以只有這一個要求,說完之後,半點不留戀,連夏司廉都未曾看一眼,轉身就走了。
還是盛平帝與皇後說起此事時,皇後多嘴問了句,“那随侍的宮人?”
盛平帝就此琢磨起此事,喚了夏司廉過來與他商議,眉頭也還是皺着的,“宮內是你更了解些,找些背景幹淨又規矩的,成安那樣的性子,怕是去了行宮以後更加随意得很,可別被底下的人壓住了,斷了她的吃用。”
夏司廉自從珈以說了要去行宮的話後,一上午眉頭就沒松過。
這會兒聽見盛平帝提起此事,心下更是郁結,他宮內見得多,各宮的陰私不少,那些離得遠見不得萬歲的面的,私底下被奴才們磨搓得連個人形都沒有,更別說那時在冷宮,就住在他們隔壁的那個瘋妃……
想起這些,夏司廉的臉立即就越發肅穆了。
他心念一轉,“撲通”一聲就跪下了,對着盛平帝略有疑惑的神情,一句話說得卻是半點都不打磕巴,好似在心裏籌謀過了數十遍,已經打定了主意。
“若萬歲不嫌棄,奴才自請前去照顧長公主殿下。”
盛平帝這會兒是正正經經地吃了一驚。
夏司廉如今在宮中坐到了掌印之職,錦衣衛的首領又可以說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若說句大逆不道的話,他便和前朝的東廠督主們也無甚區別,這樣潑天的權力,他居然是說扔就扔了?
盛平帝心下籌謀,夏司廉卻還是由這一句話打開了心裏那口泉水的泉眼,肩上的擔子瞬間輕快了不少,倒是越加堅定了,“奴才知曉照顧長公主,最是知曉她的性情,若是真要人前去,奴才自認能照顧好殿下。”
殿中寂靜無聲。
侯在店門口的解憂都不知要說句什麽。
夏公公這話來的突兀,是半點口風都給他透過的。
但是既然夏司廉打定了主意,便從盛平帝那得來了半月的轉手時間,将宮裏的一幹事務都打理好,後宮交給皇後,前朝交給解憂,錦衣衛自然還是由盛平帝直轄,竟是瞬間就顯得他可有可無,并不重要了。
夏司廉這一退,退得太快,直到他人都快到行宮了,朝臣們才受到風聲。
但此時,朝野之聲已經擾不得夏司廉的耳朵,他等在宮門口,等着出去賞梅的珈以回來,聽見腳步聲又瞧見人影的那一瞬,竟有些像年幼時受到食盒的心情。
他打開食盒,多了一個小娃娃,多了他深宮裏的一個羁絆。
然後這個小娃娃長大了,走到他面前,冷冷地嘲諷他,用最冷漠的眼神看着他,控訴他曾經軟弱無力的抛棄,在他面前,被傷得命不久矣。
就像是一顆蒲公英的種子,被吹到了他手裏,他小心翼翼地種下了,看着她發芽,卻沒等到她開花,再見時,這朵漂亮的蒲公英已經再次被人吹散,飄飄搖搖的,不知自己該去往何方。
他要去把蒲公英接回家。
夏司廉本來都已經想好了小午瞧見他會有的冷嘲熱諷,卻沒想她走到跟前,瞧了他一眼,轉頭卻是和身後的宮女吩咐,“本宮要沐浴。”
宮女應聲下去準備,珈以則先進了卧房。
夏司廉的積威猶在,他跟進去後遞了個眼神,身後再無人敢動。
珈以坐着喝茶,瞧見夏司廉進來,忽而說了一句,“等會兒你服侍本宮沐浴。”
夏司廉便是有再多的話,也被她突如其來的這一句堵得詞窮了。
等到珈以真站在他面前,展開了雙手讓他更衣,夏司廉垂在兩側的手都還是抖的,猶豫了許久,終是擡頭瞧了她一眼,“殿下……”
“你要不肯,現在就收拾包袱走。”
珈以一句話堵住了他,夏司廉自然只能照辦。
可脫到只剩亵衣,他卻實是有些下不去手了,臉紅得難以遮掩不說,氣息都亂了,只能死死地垂着頭,瞧着前面的地板,念着靜氣的心經。
雖心裏預演過千遍,克制過萬遍,這是他第一次這般直面自己深藏的心情。
然後面前就多了一截胳膊。
珈以不過是借此确認一二他的心思,真确認好了,她的策略就定了,拿着自己那條滿是刀疤的胳膊湊到了夏司廉面前,“這是當時給皇兄取血時割的。”
“那之前,海福突然告訴了我,我的身世,還将母妃的一塊玉牌給了我,只是他沒等拿出我這塊免死金牌,自己就先死了。我并不知曉,擔驚受怕了好幾日,就收到了皇兄中毒,你被下獄的消息,着急趕到了禦前。”
“一個口子不夠取血,太醫還沒确認我的身份,那些人就催着我趕緊割,我好疼,可是我除了割口子放血,什麽都做不了。”
夏司廉的呼吸更亂了,目光盯在珈以的胳膊上。
珈以朝他靠近了一步,松松抱住了他,将臉靠在他肩上,問,“阿兄,你不心疼嗎?”
夏司廉沒了反應。
“離了你,我吃了好多苦,阿兄,你就舍得嗎?”
夏司廉沒動,但珈以好似感覺到了有什麽輕柔的東西,砸在了她肩上。
“旁人不會像你照顧我一般照顧我,在他們眼裏,我只有是長公主才有價值,但在你這裏,我只要是小午就夠了。”
珈以帶了哭音,伸手抱着他,在他懷裏輕蹭,“阿兄,讓我回來當小午好不好?”
她輕輕地抽泣,滿是委屈,“是你照顧我才讓我活下來,現在我快死了,也讓你,陪着我直到我死,好不好?”
她這麽脆弱,又這麽傷心,夏司廉就是這時候再硬的心腸,也說不出半個不好。
他自然是答應了下來。
于是很快,行宮的人都發現,長公主比早前在宮裏時更活潑了。
她不再喜歡那些繁複的衣裳首飾,不再出門身後都要跟着一群人,她穿着最簡單的衣裙,身後只跟着一個陰沉沉的夏公公,就朝着行宮的東西南北出發,爬到山上去看日出,踩進小溪裏去抓魚,攀到樹上去摘果子,竄進林子裏去打獵,下到農田裏被螞蟥吓哭……
攤上這麽個鬧騰得厲害的長公主,行宮裏的宮人欲哭無淚。
偏偏唯一能制住長公主的夏公公放任不管,只在長公主玩累時管着她讓她歇兩天,旁的事……便是長公主要扮成夫妻倆去逛燈會,夏公公都舍命陪了。
這般輕輕松松地過到第八年,還不等夏司廉開始愁心,宮裏就先出了事。
盛平帝駕崩了。
珈以帶着夏司廉,急匆匆趕回了皇都,守着小皇子讓他坐上了皇位,又選出了好幾個大臣輔政,快速地穩住了宮內外的動亂。
他們在宮裏耗了兩年。
夏司廉愁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覺時,珈以總算答應了看一看太醫,太醫一摸脈,臉上先就露了笑,說是長公主近幾年心寬,許是還能再撐五年。
五年複五年,五年又複五年,等到珈以露了老态,她終于要撐不住了。
夏司廉跪在她床頭,也是滿頭花白,卻已經能很自然地握住她的手,湊到唇邊親了一口,埋怨她,“你之前那麽多次,原來都是夥同太醫騙我的。”
珈以也朝他笑,手上用了力氣,輕輕地回握了他,“你不開心嗎?”
“每次我都很高興,”夏司廉回答她,但是眼眶一熱,他這張老臉皮也撐不住,淚珠子就滾了下來,“但是你騙的次數太少了,我還覺得不夠,這次也騙我好不好?”
“诶,”珈以伸手默默他的發頂,還是跟他說了實話,“不好,我騙不動了。”
她躺好,一只手被他握着,另一只手拉了拉被子,乖巧躺好,看向他,滿眼的依賴,然後緩緩閉上了眼睛,“阿兄,我要睡覺了。”
平常得像是每一次她入睡。
夏司廉哽了許久,才說,“好。”
珈以卻又睜了眼睛,瞧着他,和他笑,“除了沒有阿兄的那幾年,我過得都挺開心的,這一輩子過得值,阿兄也不用為我傷心。”
夏司廉答她,“好。”
珈以又笑,閉上了眼,“能遇見阿兄,真好。”
這次,夏司廉卻是再也答不出來了。
他握着的手,再也沒了能夠回握的力道。
他的蒲公英,飛得累了,也歇得夠了,要回到泥土中去了。
可怎麽就像是,剜了他的心似的呢。
作者有話要說:
不要控訴我這是悲劇,他們都相伴到白頭了,怎麽能算是悲劇呢。
嗯嗯,再過一星期,等我來更新下個故事~~~
大家國慶節見~~
是個支持正義的強迫症律師X被釘在正義榜上的高冷女醫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