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天氣真好,我的心情也很不錯。我已經整整一個月沒有做奇怪的夢,或是遇上奇怪的事兒了,這絕對是個好兆頭。
今天是周五,難得的周末,校園裏的人少了好多,大多是還沒到放學時間就溜號的人。連小喏都提前跑了,說是要回家看電視!不過,要不是得去圖書館借書,我可能也跟她一起跑了。
只有男孩子才留戀學校,但也僅限于運動時間。畢竟學校的大操場不是哪兒都能找到的。去圖書館的時候我路過操場,那裏的男生正打籃球,打得挺熱鬧。很羨慕他們,不過我從不停下觀戰,沒辦法,天生運動神經不發達。何況那都是其他班的男生,我都不認識。
圖書館裏人少得可憐。平時這裏總是坐滿了看書的學生——大多是在看英語課本。深深地理解他們,因為我也是個英語盲。
圖書館的管理老師還是老樣子,戴着藍色的袖套,拉着一張老臉,從老厚的眼鏡片兒後面瞪着眼,随時準備将搗亂的學生“逮捕歸案”。我們都叫他“大眼鏡片兒”老嚴。這人,明明五十都不到,偏把自己搞得老氣橫秋。仗着自己老資格,總喜歡對學生指手畫腳,整天把“我在這兒都呆了二十年了”、“這種事我見多了”諸如此類“我如何如何”的話挂在嘴邊,有事沒事地把學生教訓一通,搞得學生莫名其妙。這種人盡量少惹為妙,我裝模作樣地跟他點了個頭就算打過招呼了,趕緊快步走進開架區尋找我需要的書。
這裏同樣是學生寥寥,只有幾排擺放小說的書架之間才有那麽幾個學生,不過這裏的書也不多,都被外借得差不多了。我嘴裏念叨着要找的書名,在幾排書架之間來來回回地搜尋着。文學……中國……古典……還真是不好找,顯眼的地方都被武俠小說和言情小說占領了,要不就是些校園青春故事……這已經是最後兩排書架了,接近牆角,處于圖書館的最裏端。這個地方“大眼鏡片兒”是看不到的,只不過這裏的書基本不怕被破壞——因為都是些學生不感興趣的古典書籍。真是的,怎麽能把中國古代經典塞在這種犄角旮旯呢!我忿忿不平地用手指将書架上的書撥來撥去,沾了一手的灰。走到這排書架的盡頭時,我順勢一拐,來到最後一排書架前。
結果,我差點撞上一個人。
最後一排書架緊靠牆角,剛才我在前一排書架時并沒有看到這裏有人,可能是我太專注了沒有注意到,也可能對方正好彎下身子找書。總之我是吓了一大跳,趕緊說了聲對不起。不過對方并沒有理我,我只好從她身後繞開去,繼續在最後一排書架上尋找我需要的書。在繞過她的時候,我注意到那是個穿着白裙的女孩子,長長的黑發披散在肩上,遮住了她的臉。她的雙手舉在胸前,好像捧着一本書,正一動不動地閱讀着。
這年頭還有這麽專注的人呀?這念頭只在我腦中一閃,然後我的手指停住了——總算找到我要的書了!我把書抽出書架,很快地翻了一遍,确認裏邊沒有缺頁和損壞。書頁揚起的灰塵讓我打了個噴嚏,我揉揉鼻子,轉身離開。在拐出書架的時候,我的眼角瞟到那個女孩,仍然那樣靜靜地站着。
借書登記又耗費半天時間,“大眼鏡片兒”照例嘟囔了好久,一邊翻來覆去地檢查手中的書,一邊唠叨着“你借這幹嘛”、“你看得懂嗎”之類的屁話。我立刻回答是作業需要,他便從厚厚的眼鏡片後面白了我一眼。真怪了,這又不是他家的書,幹嘛跟守財奴似的。罷了,這還算好的,據說他對男生更加嚴厲,真沒虧了他的好姓氏!
離開圖書館,操場上的男生還在沒命地玩球,一邊嘴裏呼呼喝喝地大叫大嚷。真羨慕他們的好精神,咳咳,年輕就是好啊……
回到家,第一件事是看電視;第二件事,還是看電視。總之作業完全被我抛到了腦後。後邊的兩個休息日我都呆在家裏玩電腦、看片子,小喏約我出去玩,也被我推了。沒辦法,我這人就是懶,連逛街都嫌麻煩,也難怪小喏老說我不像女孩。直到星期日的晚上,我才想起還有一篇作業沒完成。我趕緊從書包裏掏出書來,東拼西湊、剪剪貼貼地寫了一篇不像樣的東西。
“神話傳說、妖魔鬼怪……是人類幻想和想象的産物……”什麽亂七八糟的。“反映的是原始人類企圖征服自然、支配自然的願望……”我可沒這欲望。“是以社會的現實生活為基礎的……”哼!盡是套話。
我不知什麽時候睡着的,只是今天又做怪夢了。可具體的內容……我記不清了。
星期一,我趁着課間跑去圖書館還書。路過操場時忽然迎面飛來一只足球,險些砸中我的腦袋,吓得我手上的東西掉了一地。兩個男孩跑過來向我連連道歉,我只好胡亂地抱怨了幾句,急忙撿起東西快步避開。真是的,一群吃飽了撐的家夥,除了踢球就沒事可幹嗎!
跑到圖書館,偏偏“大眼鏡片兒”老嚴不在臺前,等了好久也不見人影,估計是趁着人少瞎溜達去了。今天真是不順,我一時惱火,徑直走進開架區準備再尋覓幾本好書。在書架間溜達了好一會兒,武俠小說全都是破破爛爛的,要不就是只見上冊不見下卷。言情的我又不愛看。轉來轉去,竟又轉到最裏面的一排。
然後我呆在原地,愣住了。
又是那個女孩,白裙、長發的那個。雖然看不見她的臉,但一定是她沒錯。同一個位置,同樣的姿勢,仿佛從上周五以後就沒挪動過似的。我很仔細地想了一下,實在想不出有什麽書這樣吸引她,讓她相隔一個周末仍然愛不釋手地回到圖書館裏、回到這個老地方……
等一下。她不是可以把書借走嗎?總不會是把借書證弄丢了吧?我在心中幹笑了兩聲,随即我的整個人仿佛跌進了冰窖。
我沒有回身就走,我不想讓她發現我注意到了她。我作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我一邊在心中說“不要看、不要看!”一邊若無其事地走進兩排書架之間,将手中的書插回原位,假裝我只是來還書的。
我不知道她有沒有注意到我,我沒敢多作停留,強迫自己用不緊不慢的步子走出那排書架。剛拐到一旁,我就沒命地向門外跑去,誰知在服務臺前卻被老嚴給攔住了。
“你幹嗎?”他還兇巴巴的!老天作證,要不是怕得要命,我準保比他兇一百倍!
但此刻我腦子裏還亂着,只能結結巴巴地答道:“還……還書……”
“書呢?”
“書?書……我放回去了……”
“放回去了?我還沒登記呢,你放回去幹嗎?想弄個過期不還的記錄啊?”
“這個……”
“去拿回來,我要登記。”
“眼……嚴老師,我就不進去了,你進去就行……”
遭了個老大的白眼。“我哪知道你放哪兒了!”
“我就放在……”
話說一半,慘遭腰斬。只聽一聲怒喝:“快去!”
無奈,我只得拖着腳步,小心翼翼地回到那兩排陰暗的書架前。
果然,她還是站在那兒,姿态、動作都和剛才——不,和周五時一模一樣。
“不要看、不要看……”我在心中默念,一邊輕手輕腳地走到書架前。我伸手取出那本書,忍不住用眼角瞟了她一眼。她……
她動了。
一直低着的頭不知什麽時候微微地擡了起來。她的長發依然遮蓋着她的臉,可她的眼睛在透過發絲盯着我看。
忽然我想起了昨晚的那個夢,是的,我想起來了。夢中,是一個長發的女人,一直看着我。就像現在這樣看着我!
她發現我了!
我大叫一聲,手中的書“啪”地一聲掉落在地上。我拔腿就跑,身邊的一切就像沒放穩的攝像機鏡頭,不停地晃啊晃啊晃。我沒命地沖過前臺、沖出圖書館、沖過操場、沖進教室。教室裏的同學都驚訝地看着我,看到眼前的人群我總算松了口氣,腦袋裏還依稀記得剛才操場上的男生驚異的表情;老嚴憤怒的吼聲;還有那道可怕的目光——那道視線仿佛一直緊跟着我。我幾乎是跌坐到座位上,把臉深深地埋在胳膊中間,口中不停地念叨:“不要跟來、不要跟來、不要……”
因為我什麽也做不了。我只是能看見,可是什麽也做不了。什麽也……做不了……
之後的整整一周,我都沒敢再去圖書館。輪到我們班值日清掃校園的時候,我也只肯清掃到操場邊,再往前的圖書館,謝謝了,堅決不去!好心的小喏總是替我前往打掃。每到這時我就坐在操場邊的臺階上,下巴抵着掃帚杆發呆。總會有那麽一兩個男生用奇怪的眼神打量我,我知道一定是上回的“奪命狂奔”令我如此矚目。他們肯定以為我有什麽毛病呢!
說真的,我的确有點毛病。至少小喏就這麽說我。我曾經把我看見的一些事情告訴小喏,她總會說我“又不正常了”——倒不是說我精神不正常,只是她喜歡将這類事情簡單地歸結為“不正常”。我知道什麽是“正常”,但我不知道她是否相信我。我有時會給她講我遇到的事,她總是很感興趣地傾聽。她喜歡這類故事,非常喜歡——從這一點上來說,她比我更加“不正常”。
不過這一次我什麽也沒說,有時候我看見的這些“不正常”的東西會慢慢地變得看不見。它們并非消失或是離開,只是我再也看不見它們了。我希望這一次也是如此。
又過了一個星期,小喏拉着我去圖書館。她的一本書在歸還時出了問題,老嚴硬說扉頁上一滴陳年八百的油印是她搞上去的。雖然小喏自己也是個“小四眼”,但她卻超級讨厭“大眼鏡片兒”,每次跟他打交道都會忍不住提高嗓門,最後演變成态度問題。若有我在一旁就好得多,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的,一搭一檔占盡上風。盡管不情願,但我還是去了,總不能一輩子不進圖書館吧?何況我也想确認一下那個“她”還在不在;或者說,我還能不能看見“她”;又或者說,“她”還願不願被我看見……真糟,我一緊張就會變得啰嗦,車轱辘話來回說……
跨進圖書館的那一刻,我心裏又打起了退堂鼓。我覺得還是算了,辦完事兒就走人,絕不踏進那個可怕的開架區。可是……
老嚴正忙着給一個學生辦理借書登記,小喏還沒跟他對上眼,我卻整個人僵硬在原地。“她”就在那裏,在開架區出入口的登記臺旁,老嚴就在那張木制的辦公臺上為學生辦理借書手續,全然不知身旁的存在——這當兒我竟還有心情胡思亂想:“她”,真的“存在”嗎?!
她挪動了。她離開了原來的地方,往外挪動了,因為她知道我不會再到裏邊去,所以她出來了!她盯着我,隔着散亂的發絲盯住了我。她的面目模糊不清,好像盜版書中印成重影的插圖。她的雙手仍然彎曲在胸前,但手中壓根沒有什麽書本。她的懷中空空如也,像懷抱着一個并不存在的襁褓。她張開了嘴,但我什麽也聽不見,什麽聲音也沒有。
但我知道,她在大叫。
那個女人站在那裏,懷抱着一個并不存在的嬰兒,她望着我,向我發出聽不見的悲鳴。
我知道小喏在喊我,我知道她循着我的視線朝那女人望去,我也知道她什麽都沒看見。我感覺到從她身上傳來的溫度。我拉起她的手,發瘋似地奔出了圖書館。
或許那個女人哪天就會出現在我的教室裏,站在我的課桌前,仍然那樣一動不動地盯着我看。我不敢想。
我将一切都告訴了小喏,我等着她再度對我作出“不正常”的結論。
可小喏只是吃驚地瞪着我,她想了半天,忽然問我:“你說那個女人懷裏抱了小孩?”
“沒有小孩……我沒看見小孩,可她那種姿勢,的确是抱着小孩的姿勢……”
小喏的表情很奇怪,“我想起一件事……不過我得先去問問。”
“什麽事?”
可小喏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我說:“搞不好……這回是真格的呢。”
我有點慌神:“你什麽意思啊!”
小喏沒理我。“那個,我知道隔壁班有個人,你或許該去問問他?”
“誰啊?”
“我聽說……他也是你這樣的人。”
“我這樣的人?”
“看得見的人。”
我不擅于和男孩兒打交道,可第二天我還是硬着頭皮去了隔壁三班的教室。我和三班的學生打聽小喏跟我說的那個人,三班的學生随手朝教室中間一指,喊道:
“巫城,有人找。”
教室中間一個正和同伴聊天的男孩應了一聲。我看到他擡起頭來,不禁一愣。這個男孩的臉看着有些面熟。
他也看見了我,立刻沖我笑起來。他向我走過來,他的同伴也跟了過來。
我聽到他的同伴跟他詢問我是誰。他好像是這麽回答的:
“噢,是她。是我們的天眼女孩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