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漢娜 并不了解這位室友
“漢娜!”方舟驚呼一聲,沖到浴缸邊,托住漢娜的身子,将她受傷的手腕拉離水面。
她伸手扯了條毛巾,折疊兩下,按壓住流血的傷口,急聲呼喚諾亞。
“浴室櫃下層有急救包,快拿來!”
可諾亞呆立在浴室門口,一動不動。
他像是受到了極大的沖擊,面色慘白,眼神茫然。
方舟氣惱地在心中罵了句髒話,離了漢娜,拉開櫃門,翻出急救包裏的止血帶。
依照記憶中漢娜在兩年前救助她時的處理方式,在上臂上端纏繞兩圈,緊緊綁住。
在方舟松手離開的短短幾秒內,毛巾也被洇紅了。
容不得半點耽擱,方舟立刻撥打112(救護車電話)。
她盡可能用冷靜的聲音告知接線員:“情況緊急,有人gw了,失血嚴重,地址是Olgastrasse23號。”
聲音仍止不住地顫抖,握着手機的手也抖得厲害。
電話那頭的接線員叽裏呱啦說了一堆。
或許是對方的方言口音太重,又或許是她自己太緊張慌亂,方舟一時沒能聽懂對方的問話。
她擡頭向諾亞求助。
諾亞依舊呆若木雞地立在門前,眼神渙散,神情茫然。他的胸膛急劇地起伏,感覺随時都會昏倒。
見他這副模樣,方舟忍不住用母語開口罵道:“真是個中看不中用的呆鵝,白長了副漂亮皮囊。”
諾亞似乎聽懂了她的話,終于如夢初醒,快走幾步上前,接過她手裏的手機。
先回答接線員:“是的,已經做了基礎的止血包紮。”
又轉向方舟,用中文轉告:“救護車已經出發。”
“她平時是否有抑郁的傾向?”
“沒有。她的生活很規律,作息和飲食都很正常。”
“是否有長期服用的藥物?”
“據我所知,沒有。”
漢娜是很典型的南德女生,自信張揚,面上總挂着燦爛笑容。
和方舟一樣,漢娜也是圖大的學生,就讀定量數據科學碩士專業。
不過她不像有些理科生,将方舟的專業心理學視作僞科學。她會饒有興致地詢問方舟有關心理學的研究課題。
她看上去總是愉悅熱忱,一雙琥珀般的眼眸炯炯有神,方舟實在無法将她和抑郁二字聯系在一起。
方舟俯下身,面頰貼近漢娜的鼻尖試探呼吸,輕聲呼喚她的名字。
她緊緊按住漢娜冰冷的手,希望能将自己手心的溫暖度給她。
身側的諾亞緊咬着下唇,大汗淋漓,濕透的額發貼在面上,整個人像是從水裏撈出來的。
“圖大綜合醫院就在附近,應該不會等太久。”
在安慰諾亞的同時,方舟也在寬慰她自己。
可救護車卻遲遲不來。
似是過了整整一個世紀,她才聽到從遠處傳來的警笛聲。
諾亞将漢娜受傷的胳膊攏在她身前,一把橫抱起,快步出了屋。
方舟跪坐許久,雙腿發軟,站立不穩。待她腳步踉跄着走到樓下門廊時,救護車已迅速駛離。
她腦中一片茫然,決定暫時先回屋,換掉染血的衣物,穩一穩心緒,再前去醫院陪護。
不同于往常,漢娜的書房門虛掩着。
方舟推門進屋,發現屋內明顯有被人翻動過的痕跡。
她的室友素愛秩序,書架上的書都分門別類排列齊整,不會像現在這樣東倒西歪橫七豎八。
牆上的幾幅挂畫被挪了位,壁挂隔板上的物件似乎也都不在它們本來的位置。
書桌上的筆記本亂糟糟地攤着,幾個抽屜也都沒關嚴實,完全不符合漢娜一向井然有序的作風。
不過漢娜的錢包,電子産品,都好好地躺在書桌上,并沒有丢失。
唯有一本從不離身的米色日程本不見了蹤影。
想到方才路上遇見的怪異陌生男子,方舟決定報警。
她的德語雖然說得流利,但畢竟是成年之後才學的外語,免不了有些許口音。
接線員态度敷衍,聽她大概描述了情況之後,有些不耐煩地問道:“有沒有強行入室的痕跡?”
“沒有。”
“丢失了什麽貴重物品?”
“丢了一本日程本。”
“這日程本是金子做的麽?”
方舟輕嘆一聲。正如兩年前的那樁未結案件所告訴她的,不該對這村裏的警察抱太大希望。
—
醫院離公寓并不遠,但村內的公交系統不甚便利,暑假期間的班次更稀少,方舟花了近一個小時,倒了兩班公交才抵達了醫院。
信息臺的接待女士卻告知她,今晚并沒有名為漢娜·穆勒的病人入院。
方舟算了一下時間,“大約9:20送到的,一位gw的女患者,二十三歲。”
看她面色焦急,女士又查詢了電腦,嚴肅地說:“病患家屬要求保密病患信息。麻煩您聯系下她的家人。“
方舟與漢娜有各自的交際圈子,基本沒有共同的朋友,也不認識彼此的家人。
思索片刻,方舟憶起一位相熟的學姐,在圖賓根綜合醫院做心外博後。興許她能幫忙探聽到漢娜的情況。
在她詢問的電話打出去不久,便收到了學姐的回電。
“嗯,是有這麽一位病人,9:22送進來的,現在正在搶救。”
得了專業的救助,漢娜大概率不會有事。方舟懸着心暫且落了一半下來。
學姐又道:“她的名字可真夠長的。漢娜·索菲·路易斯·歐吉尼娅·伊莎貝拉·馮·H。”
最後的這個姓氏她們都不陌生。
距離這座小城約20公裏的一座丘陵之上,有一座名為H的碩大古堡,是歐洲赫赫有名的城堡。
方舟本以為這個姓氏早已消失在了歷史的長河裏,但實際上它只是被小心翼翼地隐匿于公衆視野之外。
而穆勒,這個在德國最為大衆的姓氏,顯然只是漢娜的假名。
“漢娜?是你的那個室友漢娜麽?她竟然是貴族小姐。人這麽随和,一點都看不出來。”
是的,一點都看不出。
或許她并不像自認為的那樣了解這位室友。
—
回到住處已過了晚上11點,公寓內如去時一般死寂。
方舟感到前所未有的困惑和恐慌,撥通了好友杜依的電話。
杜依是她的初、高中同學,為了逃避家裏人安排的接連不斷的相親局,大學畢業後她便跑來德國讀研,和方舟抱團。
即便是半夜,方舟仍能毫無顧慮地問:“我能去你那兒過夜麽?”
杜依沒問緣由,直接答應下來,“我開車過去接你。”
杜依的住處離得并不遠,走路過去大約就七八分鐘。
不過彼時是2017年,在短短兩年時間內,德國接受了近百萬的難民,治安受到了不小的挑戰。
前不久,在他們這座民風淳樸的小城裏也發生了惡性案件。
夜晚獨自出行變得不那麽安全。
方舟剛收拾好過夜的物品,杜依的車已經到了樓下。
見了面,杜依才開口詢問:“出什麽事了?”
方舟知道漢娜信奉天主教,教義裏似乎有規定,不可奪取人性命,包括自己的。
因此她暫時隐下了部分實情,只說:“漢娜生病住院了,我不敢一個人睡。”
杜依先前在公寓裏和漢娜一起吃過兩次飯,關系不甚熟稔。她并未多問,載着方舟回了家。
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方舟腦海裏不斷閃過今日所見的各種情景。
時而冰冷時而柔和的諾亞,路上行色匆匆的陌生男子,浴室裏的血紅,面色慘白的漢娜……
半夢半醒間,方舟被一陣手機振動聲驚到。
十二點半,一個陌生的號碼。
電話接通後,對方遲遲沒有出聲。
方舟等了片刻,試探地問:“諾亞……?”
“抱歉這麽晚打擾你……”
方舟打斷他的寒暄,“沒事,我還沒睡。漢娜怎麽樣了?”
“已經脫離生命危險了。”
剩下半顆懸着的心終于也落了下來。
“抱歉方才走得太急,忘記把你捎上了。”
“犯不着為這個道歉。”方舟猶豫了下,又開口問,“你還好嗎?”
事後方舟才發覺,方才處于震驚中的諾亞面色慘白,大汗淋漓,神情茫然,感知遲鈍。他的狀态像極了她之前見過的急性應激障礙發作的病人。
電話那頭沉默良久。敏銳的直覺告訴方舟,他或許會開誠布公地談些什麽。因此,她也沉默着,耐心地等待。
諾亞終于開口:“我十三歲那年,我的母親,選擇了同樣的方式離開。我不知道怎麽救她,等救護車到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同樣的場景,同樣是至親,自然勾起了他少時的回憶,難怪他會那樣震驚。
“所以,謝謝你今天救了漢娜,舟。”
“很抱歉,舟,方才我沒能派上用處,讓你一個人處理那些。”
會真情實意地表達感激,又會意識到問題、主動誠懇道歉的男人,真是稀奇。
可惜不是她能夠觊望的對象。
“你已經做得夠好了。如果我有同樣的經歷,在那樣的情況下,我不一定會比你表現得更鎮定。”
觸及了隐秘的痛苦記憶,方舟替他感到痛心。此刻特別想抱抱他,給他一些安慰。
“如果方便的話,我想來陪陪漢娜。”
“等她明天出了重症再來吧。到時候我把病房號發給你。早點睡吧,舟。”
挂了電話,方舟依舊思緒翻飛,神經緊繃得睡不着覺。
輾轉反側許久,不得不吞了一粒Zolpidem(安眠),才終于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睡夢中,一片溫暖祥和。
方舟夢見了年少時丢失的那條小狗。
小狗對她相當信任,翻過身,四腳朝天,露出自己最脆弱的、軟乎乎的肚子給她摸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