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中,屋外下起了綿綿細雨,我半夢半醒間,聽到有人微微的□□聲。
我揉了揉惺忪睡眼,見那女子表情痛苦,口中不停喃喃道:“水……水……”
我急忙起身,在破廟的角落裏發現幾片殘瓦,挑了片較大的,用袖子擦了擦,将手伸出屋外,就着瓦片接了些雨水。
我端着雨水來到那女子身旁,小心将盛了雨水的瓦片放在一旁,費力的才将那女子扶起,勉強的喂了點雨水給她。
她的唇在接觸到水的一剎那,似是幹涸已久的土壤受到了雨水的滋潤,不顧一切的急急吞咽着,不想卻被水嗆到,連連咳嗽。
猛烈地咳嗽讓她清醒,她迷離的雙眸漸漸清明,望到眼前的我,只低低問了一聲:“你……是誰?”聲音因先前的咳嗽,而略帶沙啞。
我将她扶到牆邊靠好,放下手中的瓦片,才道:“我叫姜秋盈。今夜路過此地,碰巧遇見姑娘。”
她費力的點了點頭,應是牽動了身上的傷口,她嘶的一聲,捂住右臂。她見觸手之處竟被布條包紮着,問詢的目光望向我:“這是你幫我綁紮的?”
我點了點頭,有些不好意思:“可惜身上沒有帶任何傷藥,只能草草包紮一下,先止住血再說。”
她對我微微笑了笑,一時間,我竟覺得這笑容如此熟悉。
“我叫燭月,多謝姑娘今晚出手相救。”
她的話打斷了我的思緒,我遲疑了一下,才道:“無需客氣,舉手之勞而已 。”
燭月不再說話,只是閉上了眼,傷口的疼痛,讓她的身體有些微微顫抖。
我湊上前,看了看她的傷勢,輕聲道:“一定很疼吧……不如,我陪你說說話,或許能轉移一下注意力?”
燭月這才又睜開了眼,望着我的眼神帶着些許戒備。她盯着我看了一會,見我眼神清明,十分坦誠的樣子,才輕聲開口:“那姜姑娘不如說說你的故事?”
“我的故事啊……”沒想到她會反過頭來問我。我望了望天,心想該從哪裏說起呢。我在她身旁坐下,雙臂環膝,望着破廟外的雲層不知何時已經散去,明月初現,清輝瀉了一地。
“我呢……本是建康城中一戶普通人家的女子,雖不是大富大貴,但也算家境殷實。爹娘對我寵愛有加,視我為掌上明珠,一家子過的也其樂融融。”我幽幽的嘆了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雲淡風輕一些。“哪知在及笄那年我卻莫名其妙的大病一場,失了三魄,險些丢了性命。後來爹爹經高人指點,我才輾轉來此,希望能尋回我的三魄,早日與爹娘團聚。”
燭月輕嘆一聲:“看來……姜姑娘與我都是天涯淪落人啊。”
屋外月色正濃,空氣中漸漸起了層淡淡的薄霧。我緊了緊前襟,向掌心輕呵了口氣,搓了搓有些冰涼的手掌,轉臉望向燭月道:“天色不早了,你早些休息吧,這樣傷也好的快些。”
燭月微一點頭,複又閉上了眼睛。我在她一旁坐了會,見她似已無大礙,便打了個哈欠,靠在牆根睡了過去。
次日一早,我醒來時燭月已不在身旁。我想她或許是傷好些了便離開了。起身整了整衣衫,走出破廟,想看看能不能試着找到雲玄和若菡。
剛走出幾步,卻見不遠處一個黑影走了過來,待近些,才看清,那不是燭月是誰。
燭月一手提了個水囊,另外一只手拿着一個布包。她見我立在門口,對我笑了笑,道:“我出去找了些水和果子,你累了一晚了,來吃些吧。”
我有些詫異,沒想到她竟然沒有離開。見她進了破廟,我也跟着她又返了回去。
燭月将手中的水囊遞給我,示意我先喝些水。我折騰了一晚,委實有些又渴又餓,便不客氣的接過來,咕嘟咕嘟喝了幾口。水質甘甜,卻不似我所料一般。
我将水囊遞給她,有些不好意思的低聲道:“昨夜外面太黑,我也不知道哪裏有水源,所以……就湊合用瓦片給你接了些雨水喝……”
燭月接過水囊,只是輕聲一笑:“你救了我的命,我還有什麽可挑剔的。”她又将手中布包打開,挑了幾個大的果子遞給我,“先吃點果子吧,這荒郊野嶺的,也沒什麽別的吃的了。”
我急忙接過果子,向她道謝,又有些遲疑,才開口道:“我以為……你離開了。”
她拿起一個果子在袖口蹭了蹭,咬了一口,道:“是要離開的。不過,總得先送你才是。你昨夜到此,看樣子是迷路了。不如你同我說說要去哪裏,我送你過去。”
我有些受寵若驚,若她願意幫我,那再好不過。我急忙湊上前去:“我的确是與朋友失散了,若是姑娘願意為我引路,秋盈感激不盡。”
她只是笑了笑:“沒什麽可感激我的,我只是報你昨日救命之恩,僅此而已。”
她兩不相欠的語氣讓我稍稍有些失落,轉念一想,她肯幫我,我便能盡快找到雲玄和若菡,不由得心中又開心起來。
草草吃了幾個果子,燭月側臉問道:“你是要去哪裏?”
我嘆了口氣,一時也想不到雲玄和若菡現在何處,心中一時沒了主意。腦中突然閃過梧桐的笑臉,靈光一現,轉頭對燭月道:“我要去的地方,有一片很大的湖,湖邊種了許多垂柳……”我努力回想着第一次遇見梧桐的地方,“哦,對了,沿着湖一直向前走,便是晏州城。”
“你要去晏州?”燭月望向我,眼神有微微的晃動,只一瞬,她便偏過頭,問道:“你去晏州可是要找什麽人?”
“呃,是……”我正思慮着該如何回答,梧桐……他……算我什麽人呢?
燭月卻并未多問,只是又說道:“我記得昨夜你說你是出生在建康城的。這建康……可是距離晏州有百餘年。但你……卻要去晏州?”她轉臉望向我,我的神情有剎那的呆滞,随即低下頭,喃喃道:“我……我也不知為何,遇見他時……會是在晏州。”
燭月莞爾,只低嘆道:“呵,我竟也差點忘記了,與你是在這輪回道中,竟還以為自己仍活在那時……”她頓了頓,眼神有些飄忽,望着門外的荒野,似在對我說,更像自言自語:“這輪回道中人,本來都有自己的世界,就算到了此地,也依舊活在自己的世界中。每個人都不願放下執念,因此才不願走過奈何,輪回轉世。我也一樣,還以為自己仍是活在那片腥風血雨的江湖,呵……其實只是活在自己的世界中罷了。”
我聽不懂她在說什麽,只見她複又嘆了口氣,側臉望向我:“既然你所尋那人是在晏州,那他也應當是那時之人,所以你遇見他時,才會進入到他的世界。我可以帶去晏州……”她又偏過頭,望向門外,“反正……那裏我再熟悉不過。”
她一連串的話讓我更加糊塗了,但聽她願意送我去晏州,我心下一喜,忙道:“那多謝燭月姑娘。”
她并未回答,只是有些無奈的笑了笑。
我随燭月走了一段時日,一路上的景致都大抵相似,皆是一片荒山野嶺,偶爾遇見幾個人,也都是神情飄忽,自顧自的走着。
燭月一路少言寡語,每走一段路,神情便越發凝重。直至晚霞熠熠,碧落生輝,穿過一片山林,我遠遠的望見那熟悉的湖面和幽幽的垂柳,腳下的步伐不由加快,欣喜道:“就是這裏,就是這裏!”
我轉身望向燭月,她卻并未跟上,只是駐足不前。眼神中充滿了繁複的情緒,似思念、似擔憂,又似無限的惆悵。
我見她并不上前,便返回到她跟前,疑惑的看着她。
她确突然似瘋了一般,驚慌失措起來,雙手捂着耳朵,拼命搖頭,口中喃喃自語:“不行……不行……我不能見他……我沒臉見他……”說到此,她身體不住顫抖起來,眼中竟流下了兩行清淚。
我急忙伸手握住她的肩,問道:“燭月,燭月,你怎麽了?你看看我,我是秋盈啊。燭月!”
燭月這才漸漸恢複了意識,眼神也清明起來。她望着我的臉,良久,才緩緩開口,聲音甚是凄涼。
“我……我不能見他,我虧欠他太多……”
我不解,小心翼翼道:“他……是誰?”
燭月向後退了幾步,靠在一棵樹下,緩緩坐了下來,兩眼無神,似一灣早已幹涸的枯井。
“我……曾是龍火堂的殺手,一生的任務便是打打殺殺,為堂主除去他所有的絆腳石。一次任務中,我僞裝成歌姬,混在牡丹閣裏,卻沒想到那一次,竟讓我遇見一生的劫數。”
燭月頓了頓,眸中閃過一絲思念,随即又變成了淡淡的悲涼。
“那次任務不知是誰走漏了消息,我的身份被識破,那群人個個武功高強,我寡不敵衆,拼了全力才勉強逃走。我身負重傷,跑不了多遠,身後那群人又追的緊,我原以為自己必定命喪此地,卻沒想到在半路上遇見他,被他無意中救下。他将我藏到他家中,我這才躲過一劫。那段時日,他對我悉心照料,無微不至。他雖然是個文弱書生,但才華橫溢,潇灑倜傥。那時的我,年少輕狂,涉世未深,竟流連于他的溫柔,心想就這樣與他平淡一生,也沒什麽不好。所以,我便漸漸斷了與龍火堂的聯系,與他一起隐姓埋名,做了對平凡夫妻。日子也一天天過着,安逸的生活讓我滿足。他對我一如既往的好,直到我為他生下了我們的孩子瀾月,我才知道,自己當時是有多麽的愚蠢。”
瀾月?聽到這個名字,為何我會覺得似曾相識,仿佛在哪裏聽到過。
燭月落在兩側的手微微握起,骨節泛白,眸中的悲涼漸漸化為一絲仇恨與愧疚。她苦笑一聲:“我萬萬沒想到,枕邊人竟是別人安插在我身邊的暗探,目的是從我手中拿到機密情報。什麽舍身相救,其實都是他們早已計劃好的。我心灰意冷,一氣之下帶着月兒回了龍火堂。可是……我卻沒料到,我才與月兒相處了幾月,便又在一次任務中中了埋伏……從此與我的月兒陰陽兩隔。那時月兒他……他還那麽小……”
燭月的眼淚不停的從臉龐滑下,聲音也越發哽咽起來。
“我沒有盡一個母親的責任,也因為自己的愚蠢,害他成為孤兒……未入輪回道之時,我曾偷偷的去看過他幾次,雖然他被堂主收養,錦衣華服,衣食無憂,但我知道,他過的并不快樂。堂主栽培他,無非是想讓他步我的後塵,走我的老路。我不想自己唯一的兒子過的如他母親一般,任人擺布,荒誕一生。但是我卻沒有辦法,魂魄被困在了輪回道,我再也見不到他,只能日日駐留于此,不肯踏入輪回。我只想着,只要他平安一生,百年之後,我再在這裏與他團聚,希望那時能有機會,彌補虧欠他的一切。”
我望着淚流滿面的燭月,不知該如何安慰,只是伸手輕輕的覆在了她的手背上。她略有詫異的望向我,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低聲道:“我與你甚是有緣。這些塵封我心底許久的往事,我以為我早已忘記了……今日竟對着你全都說了出來,也難為你在此聽我絮叨了這麽久。”
我搖搖頭,輕聲道:“你願意同我說,我很是榮幸。我也沒什麽能為你做的,能做個聆聽者也好。只希望……燭月你,不要再內疚難過,我想他……定會明白你的苦衷的。”
燭月望向我的眼神柔和起來,許久,她用袖口拭去臉上的淚痕,才緩緩開口:“我就送你到這裏,若是有緣,我們後會有期。”
說罷,她起身複又深深望了我一眼,剛想轉身離開,又回頭道:“姑娘并非此道中人,在此定要多加小心。還有……”她望向遠處的城門,幽幽道:“我想姑娘的三魄應與晏州的過往有關,姑娘不妨從此入手,或許能尋得一些線索。”
她朝我莞爾一笑,轉身便消失在了郁郁山林之中。
我呆呆的望着她消失的身影,許久,才轉身離開。駐足于那片熟悉的湖面,擡頭望着那滿眼霞光,金紅交疊,片片雲朵随風飄走,宛若這塵世間一切喧嚣繁雜也随之一同消散。
我并不知該去哪裏尋找梧桐,只是想或許會在熟悉的地方,再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我想起初次見到梧桐時,兩人那狼狽窘迫的模樣,不禁笑出聲來。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他也如我一般這樣眺望着湖面,只不過那是黑夜,我雖看不清他的神情,至今卻清晰記得他那寂寥落寞的身影,是那麽的孤單,仿佛他已站在湖邊,眺望了千年。
霞光灑在身上,湖邊映出一道斜影,我收回視線,轉身向那片垂柳走去。此時一陣清風徐來,顫動了柳枝,如妖嬈女子般輕擺着曼妙的腰肢。我俯首上前,伸手輕輕撩開那綿綿細柳。擡頭間,卻看見一抹熟悉的身影負手而立,正對我微微含笑,似早已在那裏望了我許久。
我不敢置信的揉了揉眼睛,心想定是自己産生了幻覺。可再放眼望去,那人仍靜靜的站在那裏。目光柔和似水,充滿了說不出的思念與執着,似望穿了秋水,等待了幾世沉淪。
我詫異的站在原地,身體像被施了定身符一般無法動彈。透過層層翠柳望向他,我心中是說不出的百感交集。這一刻,為何如此熟悉,如此真實,仿佛心中隐隐有什麽早已被牽動,纏上我的心頭,交織蔓延,深深根種,無法自拔。
梧桐輕聲一笑,湊身上前,輕啓薄唇,溫如暖陽的聲音傳入耳中。
“幾月不見,如隔三秋。在下……甚是思念……”
短短一句話,卻似清泉般敲擊着我的心,我心中一緊,頓時有些心慌意亂。都說,人間一天,地下一月。難道說,自那日我随雲玄離開之後,他便一直在此等待?
我有些慌亂,臉頰不由的微微泛紅,對上他幽如深潭的眼眸,我有些局促的道:“你……怎會在此?”
他翩然一笑,柔聲道:“自是如你想得那般。”
我的臉不由漲紅,他……他難道會讀心術不成?我越發羞赧,手足無措的游移着眼光,不敢看他。
梧桐卻眉目淺笑,竟突然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腕,轉身拉着我便向前走去。
“我……帶你回去。”
我失神的望着他颀長的背影,竟毫不抗拒的任由他拉着。他回眸一笑,笑容燦爛至極,眼中的光華是我從未見過的。我一時迷了雙眼,只覺這一剎那,時間似停留在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