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一)
在你離開後的第七天,我到澄州要開一個會,正好有一下午的空閑。同事們去澄湖開船了,問我要不要去。我拒絕了,這是個難得的機會,我想去澄州河看看,那個你在信中無數次提起過的地方。
那裏比你信中描繪的更加破舊,那座橋足夠長,像是連接着兩個時代。我妄想站在你曾站過的地方去揣度你的思想,可即便是我,也無法獲知當時的你在想什麽,在想誰。大概是陳邶風吧,那時我以為這三個字,對你整個人生而言不過是一個無名小卒。如今看來,幼稚的那個人是我才對,我太自大,我以為我的感情是最高尚,最聖潔的,因此,我對別人的感情全都不屑一顧,嗤之以鼻。
在被我鄙夷的人之中,你亦是其中之一。
而我早該明白,你遠在我之上,你才是我最不能輕視的。
(二)
宋爾回教室之後,毫無疑問獲得了同學們的注目禮,還沒回到位置上,就在後門看見了劉成。
不知道是哪個嘴快的先跑去跟劉成說了這事了,不過也省了宋爾的事,免得到時候再有人說她告狀。
“宋爾,張揚,你們兩個過來我辦公室一趟。”
張揚也正被一群垃圾男圍着勸,聽到劉成的話,還恨恨地摔了一下書。宋爾倒是沒什麽反應,拉上外套的拉鏈就走了出去。
到了辦公室,劉成就往椅子上一坐,擺出斷案的架勢,掃了兩個人一眼:“說說吧,這次怎麽回事?宋爾,你為什麽打他?”
宋爾沒說話,張揚開始先告狀了:“我就跟她開了個玩笑,是她先打我的,老師,你怎麽不請她的家長?”
“你閉嘴。”劉成瞪了他一眼,轉頭向宋爾,“你說。”
宋爾咬了咬嘴唇,問了一句:“老師,教室裏是有監控的吧?”
“有。”劉成點了點頭,用電腦打開監控,調到剛才生事的時段,看了監控的畫面。她的位置很好,監控正好可以全方位無死角的照到。張揚的臉色有些難看,看起來還有些緊張。
劉成看過監控,臉色也難看起來,質問張揚:“你還想不想上了?”
張揚還硬繃着,頭擡得跟個要打鳴的公雞一樣:“我不就摸了她一下嗎,我,我那是不小心碰到的!”
“不,你是故意的。”宋爾認真的說,“你不止摸了,你還用手隔着衣服扯我的肩帶,你以為監控也是瞎的嗎?”
她的聲音不大,但擲地有聲。
“你……”張揚的臉色鐵青,像吃了只死蒼蠅一樣,他沒想到,宋爾怎麽會把這麽羞于啓齒的事情說出來。
劉成看宋爾的神色,趕緊開勸:“行了宋爾,你先回去上課吧,我在這呢。”
宋爾看向劉成:“我是當事人,為什麽讓我離開?”
劉成頭疼了,這小丫頭才是個硬茬,不好說話。他本來還想說兩句糊弄過去,大不了再叫他一次家長,回家反省幾天,兩個人和解就行,但看她這樣子,恐怕不打算善了。
“那你想怎麽樣,你不都打了人家一下嗎?”
“你這是在質問我嗎?”宋爾問,“我為什麽打他你看不明白嗎?難道我什麽也不做,讓他摸?”
“宋爾,你以為誰都想摸你?不就扯了一下你肩帶嗎,你就是脫光了站在我跟前我都不會看一眼的。”張揚又開始罵了。
“行了!”劉成頭都大了,對張揚說:“這事是你有錯在先,你先回去,別在這了。”
張揚瞪了她一眼,但還是離開了。
等他走了,劉成又問宋爾,“說吧,你想怎麽辦?”
宋爾沒說話,從口袋裏拿出手機,不緊不慢的拍下電腦上監控的那個畫面,“我要問一下我叔叔,他是警察,這應該也構成猥亵罪了,到時候交給警察處理就行,老師您不用操心。”
一說這話,劉成頓時就急了,構不構成猥亵罪不重要,只要一報警,學校第一個處分的就是他,他這個老師也就做到頭了。
“報什麽警,你以為你很有理嗎?不就碰了你一下嗎?”
“有沒有理不是你說了算的,當然也不是我說了算的。”宋爾說,臉上還是平平淡淡的樣子。
劉成急了,問她:“你到底想幹什麽?”
“要麽開除,要麽勸退,我不想在川中看見他了。上一次應該有處分吧,還有抽煙打架的處分,加上這一次,也夠勸退的了。現在已經快一學期了,就算勸退學校也不用返還學費,而且,就他那個成績,在川中繼續上還會拉低學校的升學率。”
“就為了這麽個小事,你就要把人弄走,你以為你是誰啊?”
“我誰也不是,但這不是小事。”宋爾說,“老師,你要是再這樣和稀泥的話,我和你也沒什麽好說的了。剛才跟張揚說話我也錄了音,我只想告訴你,這事不可能像上次那樣糊弄過去,我不會善罷甘休的。”
劉成算是看明白了,宋爾這是要給她捅出個窟窿來啊,他還得把這個小祖宗給伺候好了。
“行了,你先回去吧,這事會給你個交代的。”
她微微笑,聲音溫潤:“謝謝老師,我相信這個交代一定會讓我滿意的。”
劉成怎麽不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只要她不滿意,她斷可以把這件事鬧大。她比任何人都有要明白,真正能打動劉成的,絕對不是她受了多少多少的委屈,而是關乎他的多少利益。
柿子要挑軟的捏,這是哪位老師都曉得的道理。宋爾不是善茬,家裏可能還有個叔叔在警局,和她相比,張揚的家底要薄的多。他細細思量了一陣,宋爾說得對,勸退張揚确實對自己沒什麽損失,而且他這個人,本身就是個人渣。
末了,他還是拿出手機,給主任打了個電話。
(二)
張揚在教室裏安穩上了兩天課,第三天的時候劉成就把他叫出教室了,讓他收拾收拾東西,回家。
那時正好下課,班裏的有些男生又圍在張揚身邊問,“老劉跟你說什麽了?”
“還是回家反省呗,在家玩幾天,我照樣回來。”
後面這句話,是說給宋爾聽的。宋爾不理他,她知道,張揚這次,再也沒有機會回來了。
下節是物理課,劉成在講臺上坐着玩手機裏的貪吃蛇,就是這時候,兩個中年人從教室外走了進來,個子都不怎麽高,女的有些胖,發絲發黃,看着一身油煙。男的很瘦,手指卻很粗壯,皮膚黝黑,形容枯槁。
女的上來就哭,“老師,你可不能把我家孩子給開除啊,開除了,他這一輩子就毀了啊!”
“爸,媽。”
張揚一下子就呆住了,怔愣地望着講臺上兩個人,脖子已經開始紅了。
本來在嬉鬧的課間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注意力,所有人都在關注着講臺上那對夫妻。張揚也不着急收拾書了,立馬跑到了講臺上,拉着上面的女人:“媽,你們怎麽來了?”
他爸踹了他一腳,“還不是因為你這個不争氣的!快求求你老師啊!”
劉成把手機撂下,讓家長出去說。
張揚把手裏的東西放下,也跟着出去了。
外面免不了一場哭鬧,班裏的同學都伸長着腦袋看熱鬧,叽叽喳喳讨論着發生了什麽事。
“大哥,這也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是學校裏的安排,我也不想讓他走啊,可我說了也不算,你們求我也沒用啊。”
劉成又開始打馬虎眼,但他說的也不錯,這件事是學校下的決定,他一個人說了不算,也做不了誰的主。
張揚媽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他爸也在旁邊板着臉,一邊罵着兒子,一邊跟班主任保證。劉成知道這節課沒辦法上了,就讓賀衡維持一下紀律,這節課改成自習。
等劉成一走,齊遙戳了戳宋爾的胳膊,問:“是因為你的事嗎?”
“不完全是吧。”
後面也有人戳了戳宋爾,她轉過頭去,是個和張揚一樣的垃圾。
那人蠻有正義感的說:“張揚家境不好,這一開除可能只能去打工了,你知不知道因為你,他這一輩子都毀了?他不就扯了你的衣服嗎,至于這麽大驚小怪的?”
宋爾神色沒變,甚至還笑了一下,說道:“是我拿着他的手去碰我的嗎?,家境不好難道就是他的免死金牌?”
後面的男生被噎的啞口無言。她沒理他,轉過身自己去學習。
“宋爾,你沒事吧?”齊遙關心地問她。
宋爾搖了搖頭:“沒事。”
她才不是電視劇裏的聖母,相反,如果有人突破了她的底線,她還會不擇手段的讓別人付出代價,對任何人都一樣。
(二)
陳邶風最近不怎麽聽課了,偶爾還會逃課打球,或者出去亂轉。老師也不常管他,只是偶爾會問他一句競賽準備的怎麽樣了。他是個有分寸的人,也不喜歡做無用功,一般他這種心态時,大概是對什麽都有十成的把握了。
也因為無事可做,他總是被叫去幫忙,搬個書,打掃的衛生什麽的都是家常便飯。
上課的時候操場上總是沒什麽人,陳邶風就自己一個在地上拍籃球,打累了就去教室裏歇會。
就在回去的路上,有人喊住了他,“同學,你沒事的話,幫我們貼一下範文吧。”
看校服是高三的,在宣傳欄上貼高三學生寫的高分作文。
陳邶風猶豫了一下,很快同意了。畢竟他也沒有事可以做,閑着也是閑着。那些文章大都是五十五分以上,就名字來看,大部分都是女生寫的,字體全都是一水的娟秀漂亮。各有千秋,卻都很認真。
他也不辜負她們的認真,小心翼翼地把一張紙作文紙貼在宣傳欄上。一起幹活的人手腳也利索,不過半節課就全都貼好了。陳邶風來回掃視着,像是有感應一樣,一眼就瞥到了她的的作文。
名字那一欄,驕傲矜貴的寫着“宋爾”兩個字。
陳邶風駐足仔細看着,将每一個字都印進腦海。
“木葉昭昭,鄉路迢迢。六曲屏山和夢遙。我生在澄州,長在祁鎮,這是我的兩個故鄉。十八歲那年,我從一個故鄉到了另一個故鄉,時今已有幾月,我也總會在夢中夢見祁鎮,那裏有漫山遍野的桃花。很奇怪,只有到了無花無木的澄州,我才驀然發現了祁鎮的美。此番再相望,竟覺來路漫長。”
“同學,你是在看宋爾的作文嗎?”
陳邶風只看到一段,就被別人的叫聲打斷了。他回過頭,是剛才找幫忙的女生。
“嗯,你認識她?”
“當然了,我就在她隔壁班,我也見過你,你不是她男朋友嗎?我見過你,出那事的時候你還來找過她呢。”女生一臉疑惑的說着。
陳邶風迅速捕捉到信息,問那個女生:“你說的那事,是什麽事?”
“就上周二啊,他們班有個男的,叫張揚,一直找她麻煩,那天聽說還摸她了,後來就被開除了。男生都說,宋爾家裏有關系,不能惹的。”
陳邶風知道張揚。不過從那天之後,他們也就沒怎麽見過面了,連午飯他都沒去找宋卓,唐思琪還來問他怎麽了。他也說不清楚,最近一段時間他都在可以避着她,像是賭氣似的。現在想想,真的蠻幼稚的他賭氣也賭了這麽長時間,也沒見人家來找過自己一回。
但宋爾好像不知道他的心思,在學校裏遇見他了,還是大大方方地打招呼。
這下陳邶風有些恍然大悟了,那天她說不想說,不是不想說,是說不出口。這種事情,她一個女孩子,怎麽好意思開口。
“具體的我也不太清楚,你去問她吧。”女生說道,又補充了一句,“我也是聽別人說的。”
陳邶風點了點頭,走到高三的那棟教學樓前,等下課鈴一響,就去上樓去找了宋爾。不出所料,她還是倚在窗戶邊,一邊悠哉悠哉地轉着筆,一邊悠哉悠哉地翻着手裏的小說。
看見陳邶風,臉上有些驚訝,但轉頭就笑了一下:“你來的正好,我有東西要給你。”
她從桌洞裏翻出一本筆記本,辦公室專用的那種,皮封面。本子從窗戶遞給他,人從後門走了出來。
“這是什麽?”
“周盼山的筆記,想着你應該用得着,就給你借過來了。”宋爾坦蕩的笑着:“你來找我,是什麽事?”
陳邶風抿了抿嘴角,遲疑了一會兒才說:“我聽說,張揚……被勸退了?”
宋爾輕笑一聲:“你的消息還真是靈通啊。”
陳邶風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那他是不是真的對你……”
“是。”宋爾說,“他碰我了,所以我不僅打了他,還讓他滾蛋了。陳邶風,我厲害吧?”
家裏有個叔叔做警察是假的,但她也很清楚,立不立案什麽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她報了警,川中就抹了黑,劉成就不安全了。重要的是,張揚既沒有雄厚的家世,也沒有拿得出手的成績,而且還一身的惡習。她說了什麽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形勢。
“我跟班主任說他這是猥亵,他不走我就報警,還騙他說家裏有個叔叔是做警察的。反正張揚在這裏也沒什麽價值,走了就走了,他還是拎的清的。”宋爾攤攤手,聲音壓的小了一點。
“下次遇見這樣的事可以告訴我。”
宋爾談了一口氣,眉頭都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似乎并不想和他過多的交談這個問題,但僵持到最後,還是回答了他:“陳邶風你又來了,你看,這件事情我能解決,而且解決的很好,為什麽要找你呢?而且,告訴你,你有什麽辦法,把他打一頓,這對我們兩個都沒好處。你不要總把我看的什麽事都應對不了,我也不需要誰的幫助。我也跟你說過不是嗎,我十八年都是這麽過來的,沒覺得有什麽不好。”
陳邶風盯着宋爾看了一陣,又把頭轉了過去,看着樓下來往的學生。迎面而來的一陣陣涼風吹得他心煩意亂的,讓他有些措手不及。他嘗試着理解宋爾,但他始終還是認為,這是因為宋爾沒有徹底對他放下防備。
他以前看到過一篇文章,說被收養的孩子會更沒有安全感,更容易得抑郁症。以前他是不信的,可是放在宋爾身上,他承認,他很沒有安全感。他是想要事事都可以幫到宋爾,想把她阻擋在一切危險之後,想自己對她而言是個有用的人。
可是宋爾卻恰恰相反,她背負不起他人的幫助和恩情,她總會覺得自己會無法償還。
我也曾以為,這樣性格的兩個人,怎麽都不會有什麽可能性,可是宋爾用現實狠狠地給了我一巴掌。
有那麽一瞬間的沖動,陳邶風迫切地想和宋爾在一起,坦蕩地在她身邊。但他硬生生地克制住了,他實在怕會影響了她,怕會冒犯僭越了她。
“陳邶風,你告訴我,你想要的是什麽?你想要我怎麽做?”宋爾站在他面前,仰頭認真地看着他。
“宋爾,你總是對我太客氣了。我想你什麽都告訴我,我可以幫到你。”
宋爾看着陳邶風,盯了足足有幾秒。最後,她什麽也沒說,扭頭轉向窗口,跟齊遙說道:“齊遙,幫我跟班長說一聲,我身體有點不舒服,回宿舍了。”
齊遙比了個“OK”的手勢,她就不多說,就向陳邶風走了過去。
“陳邶風,下節課是英語,我不想上了,我們出去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