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獵龍人所言非虛的,除了覃柒,還有皇甫執。雖然覃柒一直在同他強調,兩人在沙漠密室裏遇到的怪事只是一個噩夢,但他一直都有所懷疑。再加上面前的屍體和密室中某些屍首很像,讓他更加堅定了自己的猜測。
但其餘的人,都覺得面前的這個乞丐在發瘋,他們寧願相信真的有吸元氣這樣邪門的武功,也不願意相信,世界上有妖怪或者龍。
活人墓前響起一片笑聲,此起彼伏的嘲笑,聽起來十分刺耳。他們看着面前自稱獵龍人的老者,像在圍觀傻子一般,饒有興致。所有人都顯得很愉快,很少有人在意,地上還躺着三具屍體。
覃柒并沒有因為這些笑聲,便覺得衆人愚蠢,因為他們只是無知。真正的愚蠢,是即便看到真相,仍舊不願意接受。就像面前的獵龍人,他将龍和妖怪看做危險的象征,卻選擇性的忽視,人類害死的妖怪同族,比妖怪的害死的人類多得多。所以,在她眼裏,獵龍人無疑是最蠢的一類人。
覃柒身為深海龍族,聽過最危險的東西,莫過于獵龍人。他們将龍視為惡魔,終其一生要把他們全部消滅。她不能理解凡人的執念,為什麽這些無謂的殺戮非做不可。
獵龍人早就習慣了這樣的嘲笑和諷刺,臉上出離平靜,完全無視所有人。他年輕的時候,經常徒勞的向旁人解釋,自己在做的事情是多麽合情合理,結果只會得到更多輕視。他現在快要老去,身體也越來越懶,懶得與人争論,懶得同人解釋。
獵龍人無視所有人的嘲諷和有意無意的笑聲,将目光移向了覃柒,他盯着她的臉,在說出“獵龍人”三個字時,刻意加重了的語氣。
覃柒心知,雖然自己的肉身已毀,但脖頸中還挂着一片龍鱗,面前的獵龍人似乎修為不淺,察覺到了這微乎其微的龍氣。她心中有些不悅,有些緊張,但面上表現的鎮定自若。
獵龍人拿起腰間的酒壺,仰頭喝了一大口,踱步走向覃柒。他做這些動作的時候,眼神一刻也未從她身上移開。
覃柒冷漠的看着他的眼睛,表面上若無其事的同他對視,手裏已經握緊了拳頭,她覺得自己應該要做些什麽,心裏卻猶豫着,不知道該不該這麽做。
獵龍人已經走到了她的面前,覃柒緊握着的拳頭上青筋暴起。她緊張起來,強忍着才能平穩住呼吸。她不是害怕這個瘋子,她是怕,雲初會知道自己的身份。
獵龍人嘴角含笑的看着她,一個字也沒說。周圍突然安靜下來,氣氛倏然詭異,覃柒聽得見邊城的風沙,從遠處荒野中傳來,嗚咽似鬼泣,凄凄慘慘。
她輕輕咬了咬牙,準備好接招。
獵龍人卻在沉默之後大笑起來,他又灌了一口酒,酒從他的嘴角流了出來,浸濕了他的衣衫,他渾然不在意,拿髒兮兮的袖口擦了擦嘴,問,“這是誰家的小娘子,長得可真俊。不過,妖怪最喜歡吃的,就是美人,我想,姑娘心裏很怕吧。”
覃柒莫名其妙的看着他的笑臉,繃緊的神經放松下來,她不知道獵龍人是真的沒有察覺到她的異常,還是在試探。
覃柒微微蹙眉,靜了靜心神,道,“我自然是很怕,這些人死得那麽慘,好恐怖。只是,老人家,您說的妖怪和龍之類的,也太讓人難以置信了。”
獵龍人沒有說話,嘴角一直含着笑。覃柒分辨不出,他眸子裏閃爍的,是懷疑還是嘲笑。
衆人一直在等青銅門給說法,卻被獵龍人打斷,喜歡看熱鬧的人顯得興致勃勃,而有些人不喜歡熱鬧的人變得很不耐煩,紛紛道,“老叫花子,去一邊發瘋去,別耽誤我們找兇手。”
獵龍人不再言語,直接盤坐在了地上,看着地上的屍首。
大雨早就停了,太陽露出頭,片刻便曬幹了地面上的積水,只留下樹葉上的水漬。倘若有人初醒,會很難相信,這是下過雨後的世界。水洗過的胡楊樹,蒼翠蔥郁,似是吸盡了荒漠的生命。
一段小插曲,并沒有影響大家責難青銅門的興致。陽光灼人,沒有人從人群中離開,衆人頂着太陽,圍着三具屍體。
尉遲烱頗為有禮的問皇甫骥,“既是你落刀城所記載之事,不知皇甫城主,對此事有何看法,又或者,能不能想到是何人所為?”
皇甫骥搖了搖頭,道,“老夫雖聽聞過此事,但一直以為這只是傳聞,今日之事,也确讓老夫費解。”
尉遲烱有些遺憾的嘆了口氣,轉身問龍天澤,“龍教主,不知你教中二人是何時失蹤的?”
龍天澤依舊的氣宇軒昂,風度翩翩,面上不慌不亂,口中謙卑有禮。他側目看了看身邊的教徒,一個小教徒道,“回教主,屬下最後一次見他們,是在昨夜三更。屬下當時起夜,回來時剛好迎上他們結伴上茅房。後來,屬下回房躺下,倒床便睡着了,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回來。”
尉遲烱道,“既然如此,也就說明,這二人遇害,是在昨夜三更之後。”
尉遲烱對劉藝道,“傳令下去,盤查邊城所有人,不能證明自己昨夜三更後所在何地的,全部帶回來詳問……諸位,兩日之後,我青銅門定會找出真兇,給所有人一個滿意的答複。”
大家安靜的聽着尉遲烱的安排,面色凝重。他們慶幸某位隐形的高手攪亂了青銅門,也害怕自己成為下一個亡魂。他們希望事情朝着自己期待的方向發展,每個人都期望,自己趕在青銅門之前找到兇手,并且,是活着找到兇手。
每個人都藏着相同的秘密,他們互相不知道,所有人都收到過一封一模一樣的信,那便是葛寒秋偷傳的信件,“江湖有變,見機行事,若有時機,我等必推舉你為武林新主。”
而此時,便是所謂的時機。
衆人散去,沙響教帶回了教徒的屍首,那具無名女屍卻無人認領。龍天澤不忍此女暴屍荒野,遂命人一并帶回安葬。
而那頭無主的駱駝,只好由金老板養在活人墓。活人墓本來就有十二匹馬和三頭駱駝,如此,這頭駱駝也算有了好去處。
所有人散盡,雲初依舊朝着尉遲烱離去的方向望着,一動不動。汗水從他的額頭上沁出,順着臉頰流了下來。
覃柒站在他身後,沉默無言。她不知道雲初在想什麽,也沒有開口問。因為即便她問了,雲初也定然不會說。
許久,青銅門馬隊留下的煙塵消失在天際,雲初才轉過身來。他的表情恢複了往常,沒有了一絲殺意。
覃柒剛邁開左腳,還未落地,獵龍人突然撲了過來,抓住她的手腕。
雲初瞬間将手中的刀架在了獵龍人的脖子上,沒有絲毫猶豫。雖然他沒有拔刀,但氣勢已經令人震駭。
這一系列的動作,不過電光火石,瞬間結束,留給覃柒的只有一個字,便是“驚”。
驚訝,還有驚吓。
比起獵龍人帶來的驚吓,雲初的反應更讓覃柒驚訝和不解。從她見雲初的第一面起,就被厭棄和無視,甚至被抛棄,她不敢相信,雲初竟會保護自己。
他本該,沒有心。即便有,也是只有殺心,沒有同情心,善心和好奇心。
對于這個動作,雲初比覃柒更加震驚,事情發生的一瞬間,他條件反射般護住覃柒,沒有一絲猶豫,大腦甚至沒有運轉,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不希望看到覃柒受傷。
從前,在雲初眼裏,只有敵人和陌生人,他不會殺無辜的人,也不會對無辜的人産生恻隐之心。而現在,此時此刻,他竟做出了從前絕對不會做的事,那便是保護除自己和義父以外的人。
雲初無法定義覃柒在自己心裏的位置,更無法解釋自己正在做的事情。雲初心裏驀然生出一絲犯罪感,他覺得自己在做的事情,背叛了手中的刀,他的刀只能用來殺人。
雲初将刀從獵龍人脖子上拿開,面上波瀾不驚的轉身,走進了那扇琉璃大門。
覃柒幾乎忘記了獵龍人正握着自己的手,直到他自己主動放開,覃柒才裝作驚訝的問,“老人家,怎麽了?”
獵龍人在拉覃柒的手時,是在檢查她的真氣,是否有龍珠在體內流動的跡象,結果并未如他想象中那般,察覺到一絲異常。覃柒慶幸自己的身體被奇怪男子施過法,沒有暴露。
獵龍人笑呵呵道,“沒什麽,就是沒錢住店。姑娘仁義,借我點銀兩如何?”
獵龍人雖然沒有發現覃柒身上有異常,但他确實聞到了她身上的龍氣,他懷疑覃柒絕對不是表面上那麽簡單。
覃柒點了點頭道,“好,你便和金老板說,所有花銷全記在雲公子賬上。”
活人墓二樓的窗口,皇甫執笑意盈盈的看着樓下,他仍舊回味着剛才的一幕。